推薦序
芝麻開門
鴻鴻
彼得.布魯克雖以《空的空間》影響深遠,但他所持的其實不是一套既定方法,而是面對劇場的一種基本態度。那就是靈活、及時、真切。他不斷強調從空出發,用以彰顯劇場和電影之絕大不同──電影必須建立在視覺真實的脈絡上,但空的劇場卻足以啟動觀眾的無邊想像力,與演員一道縱橫時空。
《開放的門》以三篇講稿組成,從不同面向梳理這位經驗豐富的導演,據以創作的路徑。對本地劇場而言,可能最發人深省的,是他泯除商業與藝術劇場的界線──不如說,他將這兩者,以一聲棒喝統統打翻。浮華誇飾的商業劇場、自以為是的藝術劇場,都充滿了令人窒息的陳腔濫調。布魯克指出,劇場必須拒絕任何濫調,追求「無可抗拒的生命感」,唯有這種生命感才能造就火花。劇場不能一刻陷於無聊,因而火花必須「每時每刻存在」。
自身經常導演經典名劇的布魯克,對於窒息火花的危險了然於心:「作品愈偉大,如果執行及詮釋的程度不及原作,演出就愈沈悶。」書中以他親身製作《卡門悲劇》、《暴風雨》的經驗,展示了刷洗經典的功夫,以及尋找當下正解的擺盪過程。詮釋經典,布魯克倚仗的不是導演的深度,反而是摒除所有既定的深刻想法。比起多少偉大概念,真正重要的只有一個:戲的主題能貼近時代脈動,成功觸動觀眾真心關注的議題或需要嗎?
萬流歸宗,劇場最初及最終要呈現的,還是「人」。對於解放演員,布魯克尤其在意。尤其要排除演員腦中的過度推理(「方法演技」中「角色設定」的那一套假寫實主義),在不斷放棄中,持續冒險。無聊的藝術劇場和商業劇場有一共通之處,就是機械化的重複過往的設定、既定的概念,而忽略了此刻的真實。所以這位大師強調的不是什麼嚴肅意義,反而是遊戲與驚奇──這才是芝麻開門的密碼。布魯克在題材選擇和演員安排上的不拘一格,讓他每次的作品都出人意表,卻又渾然天成,而共通的,就是注重真正的、多層次的交流:傳統與當代、文本與現實、文化與文化、表演者和觀眾的交流。
就像布魯克的劇場一樣,他的論述最重要的,也是啟動讀者的想像力。在動手拍電影前,我經常會先看一部高達的電影,讓自己感受到藝術上的自由,產生聽自己心意而行、不必拘泥任何成規的勇氣。而在進入劇場工作前,我想,最好的搧動者,莫過於彼得.布魯克了。這本直接有力的《開放的門》,相信也能為各種不同走向的劇場工作者們,開啟許多不同的門。
譯者序
讓劇場活過來!
陳敬旻
當了十多年的劇場觀眾,雖然每次進劇場都懷著大小不一的期待,看著節目單或舞台設計、和戲伴講講話,甚至沒有期待,是匆匆忙忙連跑帶跳地趕最後一秒入場,然而,實際進入演出後,卻像是坐雲霄飛車或下賭注,或像踏上不知終點的旅程,完全不曉得自己會看到什麼風景,也不知道最後將抵達何方。
因此劇場對我而言有著完全兩極的經驗。其一,坐在劇場裡看著眼前的表演,但戲有點平,有點乾,甚至有點難看,而令人失望。此時的我大致會落入三種「下場」。其一、失去舞台知覺,不知不覺在各種紛雜跳躍的思緒裡漫遊:手邊待辦的工作,要回的信或該打的電話,某人的生日或變遷或約定,家裡的髒衣服和油膩碗盤,某個牌子的保養品或哪雙鞋或哪個包,等回過神時,戲已經有點遙遠模糊了,要接上戲的內容有點吃力,只得靠想像力或硬坳,才能使分心前後的橋段銜接起來。第二、批評、抱怨、後悔、早知道…接下來大家都知道:如果不來看戲,可以把錢和時間省下來做什麼,散場後一定要告訴誰,或者寫篇文章抒發胸口之悶,甚至心裡暗暗OS:以後不來看這個團或這個人的戲了。但這兩種畢竟都是負面的即時反應,所以我也有比較正面的第三種反應:思考其他可能嘗試的手法。此時腦袋活動頗為忙碌,因為這一秒心裡可能想著:如果舞台調度稍微調整,或許是節奏、或許是舞台布景或道具,或許是演員的動作,則效果可能不同;但下一秒又想到:若是硬體設備不足或軟體技術未達該如何,再隔一秒,又開始思索如果台詞換另一種方式說、或乾脆換另一句台詞會如何?
另一種極端則是我進入了真正的劇場!──被戲引導牽動著入戲,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分析,只是單純接收那或深刻或動人或奇妙的戲劇世界,並跟著融入作品設定的情境中。整個作品化為有機的生命體,隨著劇情的發展,每一分鐘都是享受,每個動作都是圖畫,每句台詞都成了攪動人心的催化劑。而觀眾也與劇中的人物感同身受。落幕時的不捨、興奮與激動,散場時不住的回味,甚至多年後還會被其中的某個畫面、某句對白或某種氛圍所觸動或影響。這就是促使我們一再回到劇場的精采劇場。
對許多人而言,彼得.布魯克的劇場就是屬於這一種極端。從莎劇到印度的經典劇場,從傳統劇本到現代改編劇場,從實務到研究,再從研究到演出,他的作品總令人期待,也令人驚嘆。
我相信從事劇場的人多半是認真而誠懇的,但最後呈現的結果何以會產生這兩種極端?書中給了我們極多的提示:從劇場與生活的差別,到演員與戲本身的關係,再到藝術如何由技術支撐,技術又如何不侵蝕藝術;從演員與觀眾之間真正的互動,到異國文化的劇場不保證也不代表品質;再到劇場中的節奏及每個當下;從導演的選擇、眼光、手法與觀點,到理論如何化為實際,實際又如何化為理論,再到經典劇作的時代觀。最後他以《暴風雨》一劇為例,將幕後製作及排演過程完全攤開,讓讀者真實體驗劇場如何從潛在的乏味到使人深深著迷:即如何使觀眾從失望的極端到達精采的極端。
彼得.布魯克事先做了各種辛勞的直觀、思考、嘗試、詮釋、訓練、交融、統合等步驟,使觀眾免於劇場中的神遊、無聊或傷神。他打開了一扇門,帶領劇場文化看見讓劇場產生脈動的關鍵,也邀請每位劇場從業人員找到自己創作的那一扇門,進入每個鮮活的劇場生命中。
導論
當下的開放
耿一偉
《開放的門》(The Open Door)最早於1993年在英國出版時,當時書名原是《沒有秘密》(There Are No Secret),後來1995年於美國出版時,才改成現在的書名。《沒有秘密》出自本書第三部的篇名,也是本書的最後一句話。或許從這裡開始,我們找到一扇門,逐漸進入本書的世界。
首先,我們必須留意到,本書的內容都是由講稿所構成。其實,除了回憶錄《時光穿梭》(Threads of Time,1988)之外,其他三本掛名彼得.布魯克的著作,從《空的空間》(1968)、《變動的觀點》(The Shifting Point,1987)到《召喚莎士比亞》(Evoking Shakespeare,1998),這裡頭沒有一本是專著,幾乎都是講稿或訪談內容的集結。演講和訪談都有一個特色,即現場的活潑性。這種對當下的重視,向來是布魯克劇場觀念的特徵。彼得.布魯克不論在接受訪談或演講時,總喜歡將焦點放在當下他與聽眾的交流現況上,即使在本書一開始,我們就看到他如何在現場演講的經驗中,得到「空的空間」的啟發。至於第二部〈金色的魚〉,雖然是預先寫好的講稿,我們依舊可以發現,彼得.布魯克依舊提醒聽眾區分寫作當下與演講當下的不同。
這種對現場當下的交流,使得《開放的門》的文字充滿一種活潑性,有時會跳開話題,有時會重複一些說法,這都是為了保持現場的生動性,所做的權宜之計。如果我們試圖在這些特定交流條件下的內容中,整理出體系或結構,斤斤計較於文字概念,我們勢必會迷路。唯一的辦法,就是多多閱讀他的作品,經常看戲,帶著疑問,多所咀嚼,隨著個人經驗的成長,自然會在這些多樣的具體細節中,體會到答案。
如同他在最後一部的〈沒有秘密〉結尾告訴我們的,根本沒有秘密,只有過程。如果我們願意傾聽,開放自己到實際追尋的歷程中,我們最後會知道,在與細節相處的過程,形式會自動浮現。所以〈沒有秘密〉裡,布魯克以製作《暴風雨》(1989)的經驗為例,解釋一齣戲的形成,其實是不斷試誤、釐清所導致的結果。他反對帶著預定概念投入劇場的排練工作,而是要先用直覺和作品打成一片,玩成一片,然後才進行理智的釐清工作,自然而然的,最佳的形式最終有可能會在空無中浮現。至於過程中的矛盾、痛苦,都是必經的歷程。創作者甚至得學習接受,即使自始自終都是十分努力,最後還是有可能落得失敗的下場,你只能怪運氣不好。劇場本來就沒有什麼可以保證,沒有什麼是永恆,只有當下。如果理解這個觀念,就能明白,為何布魯克曾在其他場合表示,一座劇院可用一輩子,已經是夠久的。
有一個隱喻是彼得.布魯克非常喜歡使用,他在排練《摩訶婆羅達》(Mahabharata,1985)時曾對日本演員笈田勝弘曾說過,我們可以在後來2002年紀錄片《布魯克談布魯克》(收錄於DVD 《Hamlet By Brook / Brook By Brook》)中,見到布魯克又提起這個說法。布魯克解釋劇場就像是在踢足球,故事就是那顆球,演員就是說故事的人,也就是球員。球員必須時時刻刻緊盯著那顆球,因為它隨時都有可能傳到你身上。換句話說,踢足球所具有的緊張性與動態性,是布魯克心中劇場應有的表現。既然是踢球,即使你再優秀,也沒見得每次都會贏,去年冠軍也不保證今年的奪冠。你只有持續練習,在球場上面對每一個當下,針對每一分鐘的變化去做最佳表現。不懂得因地制宜,死守特定戰術的球隊,最後只有輸球的份。
既然一切都是當下,傳統的意義何在?如果我理解的沒錯,彼得.布魯克並沒有排斥傳統,但是他拒絕對傳統毫無理解的全盤接受。他在〈無聊的狡猾〉中,對於這種僵化的表演多所批評,因為它的形式缺乏生命力,缺乏演員用他當下生命經驗去回應的生動感。體解這個態度,就能明白,為何在排練《摩訶婆羅達》的過程中,團員雖被要求學習印度傳統舞蹈卡塔卡利(kathakali),布魯克卻拒絕將程式化表演直接帶上舞台。
許多人都對《摩訶婆羅達》的跨文化主義多所批判,並援用一些印度學者的說法。我們卻很少在這些文章中讀到平衡報導,或引用布魯克對這些批評的回應。其實,彼得.布魯克並沒有將他自己捲入這些學術論爭,而以他晚年的行動實踐,如非洲劇作家《沃札.亞伯特!》(Woza Albert!,1989)、《情人的西裝》(Le Suit,1998)與《希茲威.班西死了》(Sizwe Banzi Is Dead,2005),回教議題的《提爾諾.波卡》(Tierno Bokar, 2004)與《11與12》(2009),源自印度的《黑天之死》(La Mort du Krishna,2004),還有他長期對非西方演員的支持,,來說明自己對普遍性的追求,已經超越別人套在他身上概念框框與價值判斷。
我們可以在〈金色的魚〉中,讀到布魯克對這種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合作,是能夠超越傳統與現代雙重陷阱的正面態度。雖然他沒有用非常肯定的口吻說,這是唯一解決方式,可是他暗示,在這些不同文化演員的彼此碰撞中,所產生的形式,是可以訴諸最多觀眾的。他說:「世界的劇場文化中,沒有什麼比不同種族和背景的藝術家通力合作更為重要。當不要傳統一起出現時,首先會有障礙。透過密切的合作,當發現共同目標時,障礙就會解除。所有人的姿勢和語調會成為相同語言的一部分,在片刻間表達一種共享的真實,並且將觀眾納入:所有的劇場都通往這一刻。」
在〈無聊之狡猾〉中,彼得.布魯克提醒我們,劇場的本質除了當下之外,就是一群人的交流。這群人從一開始就注定是陌生的關係,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對觀眾的背景有所要求。從更深刻的角度來說,演員對自己的內在生命,也是完全無知。於是在演員自己,演員與演員,演員與觀眾之間的交流,就是排練到演出,所要達到的目標。
更具體的說,一群來自不同文化的演員之間,彼此理解的過程,最需要的,就是一種開放態度。因為每位演員背後都有他的傳統,我們都要尊重並努力去接受別人的傳統,但我們也要小心,不要將自己的傳統生硬的加在別人身上。如果大家都能採取開放的態度,最後的結果是每個人都更加豐富,而這個團體之間,會形成一種共通的表演語言,對每個人都有效,而且是新的。對布魯克來說,形式的追求,永遠要新,但是這種新不是刻意求來的創意,而是一種根植於神聖與粗俗的生命力,它從傳統吸取養分,卻不限於傳統,由每位演員的當下賦予新生命,並在集體合作的過程中,讓形式從無中生有。所以彼得.布魯克於2001年接受波蘭葛羅托斯基中心(Grotwski Centre)的邀請,演講《葛吉夫與演員》(Gurdijeff and Actor)時,他提到演員不要執著(glued)。自然,一位不執著的演員,就是懂得開放自己的演員,也是空的演員。
最後我想以當年邀請布魯克加入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英國導演彼得.霍爾(Peter Hall),在日記裡的一句話,來結束這篇導論。他說:「布魯克總是用另一個問題來回答別人的每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