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是詩藝的試金石
──自序詩集《放逐與口水的年代》
離上一本詩集《失樂園》的出版,到現在又已經五年了。人生過往,都是在回顧時,才意識到自己行腳匆匆,但內容虛幻無影。也許對現實的牽掛太深,意念經常攪亂一池春水。現在打坐不一定有特定事務干擾,但當年每天享受一、二小時的靜坐無為,已經不再。打坐缺乏信心,因為預知可能的紛擾,但起坐更加沮喪,因為又要面對令人洩氣而無能為力的現實。
但現實永遠是我關懷的重心,思維的核心,意象的聚焦點。我的第一本詩集《季節過後》出版於一九八八年。但這並不是說,一九八八年之前,詩作不足結集成冊,而是仔細審視作品,不要輕率墜入詩壇「流行」詩風的寫作。詩是生命的表徵,因此不想讓自己的詩變成美其名為「前衛」的遊戲。詩也不是陳情書,因此也不願變成「鄉土」的口號與吶喊。詩要著眼人生與社會現實,又要展現想像與哲思,以免現實事件過後,變成選後風中滾動的報紙。
要求詩要有生命感,並不是口號,而是詩人體會情緒自我封閉與夢幻後,能真誠對待人生與自我。詩人很能用文字欺騙人以及自我欺騙。只要讓原有日常的邏輯,經由語言遊戲重整,會讓很多人(包括自己)誤以為有超凡的想像力。於是,窗子可以在空中飛,椅子可以在地上爬,貓嘴巴可以吐出很多螺絲,讓我們蓋房子。曾經有人說過,假如將名詞排一邊,如「門,腳,花」;動詞排另一邊,如「上鎖,走路,凋謝」,當你打破日常名詞與動詞的配對後,你就成就了一首詩。於是「門走路,腳凋謝,花上鎖」佔據了我們詩壇不小的天地。
若願意,詩當然可以「玩」,而且有時玩的過程也可能「無意」撞見想像力。假如詩的情境把人體比喻成花朵,「腳凋謝」似乎有了某種說服力。假如詩行裡意味人的情感開放與封閉如花,「花上鎖」似乎順理成章。但一個能真誠面對自我與人生的詩人,在潛意識的深處,必然會聽到一個質疑的聲音:這是內心與視覺上真正的感受,還是語言的惺惺作態?
詩是「寫」出來的,還是「做」出來的?這是詩人內心自我提醒的聲音。假如是「做詩」,面對現實人生,寫詩的人立即現出原有的面目,因為語言遊戲所披戴的面具已經很難遮掩。這也就是為什麼很多詩人不敢碰觸現實、書寫現實,只能在唐代的山水中流連,在離愁夢幻的情緒裡翻轉,在遠離現實人生的世界裡遨遊,在語言的遊戲裡展現「前衛」。
但,假如詩走出以上那些假面的蔽護,要如何能面對現實還能展現創意與想像力?書寫現實人生是對詩人最嚴苛的試金石。多少傑出的「超現實」詩人,一旦書寫現實,大都平淡無奇。多少玩弄語言的「前衛」詩人,現實的課題使他們的「詩作」暴顯想像力的匱缺。
面對現實,除了展現想像力,詩人要拿捏觀照的美學距離以及敘述語調。太近,容易變成情緒的宣洩;太遠,詩作變成無關痛癢的文字。以「我」發聲,有時會變成主觀的濫情;以「他」敘述,有時會變成刻意的譏諷。詩人要感動人之前,詩作要先能感動自己。但「感動」佈滿陷阱,稍微不慎打滑,就會讓詩作捲入情緒的波濤與漩渦。
放眼當今一些描寫現實的詩,大都躲閃現實的情境,缺乏事件的輪廓。因為一旦輪廓分明,詩藝的缺失也暴露無遺,詩作可能類同新聞報導。另一方面,有些「詩作」佈滿細節,但也幾乎變成目的論的代用品。詩作如何保持現實的輪廓,而又展現想像而非理念的工具,是對詩人極大的考驗。
再其次,現實的情境,是時間之流裡的個相;但時間過後,是否詩作也連同現實事件隨時間流走,而化成縹緲的雲煙?任何個相要「感召」類似的個相,而變成通相,才有意義。因此,詩的生命感,不只是體材的選擇,而是賦予事件的哲思。因為哲思,書寫才能沈澱成生命的厚度。
從一九八八年的《季節過後》到現在轉眼間二十年。在這二十年中,我出了十一本詩集,其中一本中英對照本是短詩選,在香港出版。另外兩本詩選集《詩國光影》與《當鬧鐘與夢約會》在大陸出版。在這些詩集中,現實題材一直是我的歷練與考驗。從《季節過後》的老兵、雛妓等到《放逐與口水的年代》的兩顆子彈,現實經常是詩心的造訪者,也是闖入詩心的不速之客。
短詩處理現實,難度比較好控制。但是自從我的第三本詩集《爆竹翻臉》裡出現了一首百多行的〈變調的四季〉後,接著的《歷史的騷味》和《浮生紀事》裡分別有兩百多行的〈歷史的騷味〉與〈浮生紀事〉,《失樂園》裡的長詩〈失樂園〉三百多行。而這一本《放逐與口水的年代》裡有一首一百多行的〈流水的歷史是雲的責任〉與五百多行的詩小說〈放逐與口水的年代〉。敘述拉長,而還要保持詩語言的密度,這又增加了一層困難度。
長詩敘述,並不是將一首短詩的語言,加以稀釋後,而變成「長詩」。換句話說,長詩並不是把短詩拉長變成類似散文。詩與散文的差別,就在於文字之間是否留下引人想像的空隙。長詩是對意象敘述能力的檢驗。「詩小說」的寫作,並不是將詩寫成散文化的小說,而是小說經由詩質的語言敘述。現實提供事件的輪廓,但意象敘述不是散文式的細節,而是詩質引發的想像。這正如一棵樹的成長,從根部到枝葉,有前後生長的脈絡,但「詩」更重要的部分,是樹幹橫切面所看到的年輪,那是經驗與思維的紋理。
〈放逐與口水的年代〉就是這樣的一首詩。二○○四年的兩顆子彈,是人內心深處引爆的炸彈。之後,社會倫理幾近滅絕。於是,金改之後國庫已被掏空。於是,教育部長以噴口水作為教育的典範。於是,官員輪流玩大風吹的遊戲。於是,高中畢業生可以當行政院副院長。於是,毫無軍事背景的落選立法委員可以當國防部長。於是……
「罄竹難書」的「於是」。假如長詩刻畫以上這些現實的細節,詩可能變成充滿抗議情緒的散文。假如完全迴避這些細節,詩可能只是朦朧不安的氣氛,將這些氣氛套入任何古代或是外國的情境也無不可,但這也就喪失了「現實」的真實意義。長詩的寫作,尤其是詩小說的寫作,是這兩個極端的折衷與拿捏。面對現實,美學距離的調適是詩成敗的關鍵,不論是短詩或是長詩。
〈放逐與口水的年代〉藉由兩人交錯的敘述,以不同的字體呈現在異鄉的放逐,以及在島國承受口水的情境。在兩人敘述的聲音中,個人的情感與遭遇在苦澀的人生中遊走,鋪成一部詩小說。對於「罄竹難書」的現實,儘量避免議論,而是將其化成各種荒謬但真實的意象風景。意象思維牽引敘述,讓視覺的景象取代言說。
好在過了刻骨銘心的八年,社會倫理與人性的核心價值,終於再見陽光。那個噴口水的政權必然感慨:「Nothing gold can stay」。但我們是否能以這八年的浩劫滋養人性?在寫這個句子的當下,腦海閃現一個滿載「相濡以沫」的空軍一號,一個輪椅上穿戴近千萬翡翠的臉孔,一個手提價值上百萬的皮包,一個炭燒死亡後稚幼的表情,一年編列二十億預算去處置(屠殺)流浪狗。
《放逐與口水的年代》除了〈放逐與口水的年代〉這首標題詩以及另一首長詩〈流水的歷史是雲的責任〉外,還有六十七首詩,所有情境都來自於現實人生,我嘗試藉由意象自我呈現,不經由說理與情緒感慨,而讓詩富於生命感與生命的哲思;這是我邁開詩路之旅以來,一直抱持的「詩心與詩學」。
我不知道評者是否肯定我的詩作已經通過現實題材的試煉,但我深知沒有人生的他者,就沒有詩人的自我,沒有當下的現實,也就沒有所謂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