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直序
走大路 說大話 開大門
台灣這個「寶島」上所有大家都知道的很多有學術價值的材料之中,如果讓我說哪一種材料是最有價值的,我的回答是台灣的原住民是在人文與社會科學上面最有價值的研究對象。台灣原住民是和我們一樣的公民,並不是科學標本,說他們是研究對象,好像是略有不敬。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研究的對象,原住民是、漢人也是。研究人類學的學者,解剖學的學者,或是很多有關人的學科中任何一科的學者,都可以把我們做為個人、或是做為族群成員來研究。
台灣原住民的研究價值,是因為他們是絕無僅有的(unique)。在台灣有約三十萬說南島語的原住民,現在還能辨認出來二十幾種不同的語言,這是在全世界南島語族成員最密集的一個地方,而他們的語言又是最為分歧的。二十年代以來,很多歷史語言學者所公認的一條定理是,一種語言的發源地,是在它的各種類型(方言或語言)最分歧,因而種類最多的一個區域。過去語言學家對台灣的南島語比較複雜分歧還是新畿內亞的南島語比較複雜分歧這個問題,有不同的意見。但最近國際南島語言學者似乎有傾向台灣是較複雜的南島語言區域,因此也就最可能是南島語族的老家這趨勢。本書的作者李壬癸先生就是持這種意見的。因為台灣是南島語族的老家,有關的一項工作是古代南島語族文化的重建,也就是古代台灣原住民的文化重建。古代原住民文化的重建,是台灣考古學者的一個主要任務。在這裡語言學和考古學就併合起來了。
做為一個台灣的考古學者,我對於李壬癸先生的學術工作一向是懷抱著很大的興趣的。在看到這本書之前,我沒有想到李先生的學問內容竟是這樣的廣博。但略一沈思,即可恍然:我是將語言學放在一個非常狹窄的軌道裡思維的。實際上,現代的語言學和其他的學科一樣,已經是越來越廣,兼容並包,而且很富有哲學性的一門學問了。李壬癸先生的這篇論文,其實只在歷史語言學和實用語言學上,給了我們一些示範的工作;但他的示範,已經給了我很多的啟示。例如台灣南島語族的語彙在台灣族群(ethnic groups)上的意義,「矮人傳說」對於南島語族的關係,在台灣南島語言中關於舟船的名詞與南島民族的來源有何暗示,以及其他這類的問題,都惹人遐想,甚至想到李先生沒有讓我們想的問題。最後一點,就是舟船名詞的問題,我常在想,假如原住民是一萬年以前,台灣海峽海進的時候被四周逐漸出現的海逐漸困住了,他們就根本不需要舟船前來台灣;他們已在台灣!這一類的想法,是大逆不道的。但是,李先生一定會鼓勵我們從事大逆不道的思維。
語言學是如此的,其他的學門也是一樣。歷史學、人類學、考古學以及其他類似的學科,都是兼容並包、包括許許多多彼此不相容的理論與方法的體系。我們在這些大部頭的學問下做點工作,千萬不能把它們再放到狹窄的軌道裡面去滑行;那樣的話,我們很可能滑出軌道,或很快地就滑到了軌道的盡端。走大路,說大話,開大門。只要你沒有放棄細節,你的結論應當是合乎那「大膽的假設」的。
張光直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一日
再版自序
浴火重生
這部論文集於1997年由常民文化出版社出版,承讀者謬愛,曾經發行到一版四刷,前後總共銷售了數千本。幾年前常民出版社歇業了,此書也就絕版了。為因應外界讀者的需求,早在去(2009)年前衛出版社就已表示有意願再版。我因研究工作忙碌,一直拖到最近才動手做整理。我趁這個機會改正了一些錯字,並且在內容也做了小幅度的調整:刪去一些已經過時的或不太正確的說法,關於矮人傳說中的文本(texts)也都刪去了,並刪除原先第二部第三章〈台灣南島語言研究的現狀與展望〉,同時也補上二篇最近才寫成的文章:〈台灣東部早期族群的來源及其遷移史〉(2010),〈從物種和種族的多樣性看台灣的重要性〉(2008)。原來在1995年發表的〈台灣南島語言的詞典編纂技術檢討〉,也改用2007年增訂過的新版本。
近幾年我跟十多年前的看法最大的不同是:古時台灣南島民族是同時遷移到台灣來的,後來才在台灣逐步分化為現在所知的約二十種不同的族群,而不是過去所說的他們分批到達台灣的。最重要的語言學證據是:
絕大多數的台灣南島語言,包括各種已消失的平埔族語言,都保存古南島語的*S, 對它的反映不是s就是□,例如古南島語*DuSa > 魯凱Dusa, 布農dusa, 賽夏ro□a'「二」。而台灣地區以外的所有南島語言,不是都已丟失就是變成h,*DuSa > 巴丹群島Itbayat語duha, 馬來dua「二」。假如台灣南島語言分批到台灣來,怎麼會那麼湊巧,絕大多數都保存了古南島語的*S,而其他地區的語言卻都沒有保存?單就這種現象而言,就很難解釋古南島民族會從印尼或其他南洋群島遷移到台灣來。這絕不是用「台灣很孤立」所能解釋的現象。更進一步說,從s演變成h是世界上各種語言很常見的現象,而從h演變成s卻從未見過。台灣南島語言保存許多古語的特徵,這是國際南島語言學界普遍公認的事實。
又如,台灣地區以外的所有南島語言,舌尖音t, d, n等音各有兩種不同的來源,即古南島語區分*t和*C,*d和*D,*n和*N,只有台灣南島語言有這些區分,而在台灣以外的所有語言卻都各只有一種舌尖音t, d或n。這也不是分批到台灣來所能解釋的語言現象。
台灣南島民族各族群的語言和文化彼此的差異很大,各考古遺址出土的器物所呈現的各種不同文化類型差異也很大。因此,在台灣有些考古學和人類學者就以為他們是分批到台灣來的。其實,差異大也可能是因為他們分化的年代很久遠,顯示時間的縱深很長,卻不一定表示他們就是分批遷移到台灣來的。
近十年來(2001-2010)我以中文發表的論文,大都收入了我的另一本論文集《珍惜台灣南島語言》(前衛,2010)裡。現在再版的論文集所收的文章,大都是十多年前(1991-1996)所寫的,觀點雖相近,但是這兩部書的資料跟內容卻頗多不同。至於是否值得再版,這要請讀者代我回答了。
南島民族在國內屬於少數民族,相關的研究是屬於相當冷門的學問。幾十年前,除了極少數從事純學術的研究工作者之外,這門學問可說是乏人問津的。直到最近幾年,因為政治生態環境的改變,它才搖身一變而成為「顯學」,這是四十年前我決定投身於這個冷僻的學術領域時所始料未及的。
本書在1997年初版時,我很擔心常民文化會血本無歸。沒想到居然會出版到第四刷。對於幾千位愛護我和支持我的讀者,我除了心存感激之外,同時也感到有些內疚。這些不太成熟的文章,內容需要檢討改進的還很多,錯字恐怕也還不少。趁這次再版的機會,我從頭仔細校過一遍,改正的錯字竟然還不少,難免令人汗顏。至於內容需要重新改寫或增訂的地方並不少,但卻有實際上的困難,我只好向讀者表示歉意了。主要是我的看法有些改變了。有些地方必須根據新獲得的證據好好地加以改寫,可惜這不是現在所能做到的工作,只好俟之來日了。
有關南島民族的擴散歷史,Peter Bellwood最近幾篇文章,如Bellwood 1997,提出一些後續的補充意見和較詳細的說明。關於史前文化,新出的材料可以使本書第一部第五章的內容更豐富,而且也可以有一些不同的觀點和看法。現存南島語言的總數本來就難以有精確的算法,不過根據Barbara F. and Joseph E. Grimes等人(1994)所提供的資料,約有一千二百種(包括台灣南島語言14種,西部南島語言529種,中部南島語言150種,新畿內亞及其附近的語言39種,大洋洲語言468種)。總之,本書內容還可以寫得更充實一些,需要改進和補充的地方也委實不少。因限於時間,都無法及時補正,尚請讀者鑒諒。
李壬癸
於南港中央研究院語言學研究所 二○一○年九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