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煙花渡口
一九八三年,值得特別標記,那一年我大學畢業,考上中文研究所碩士班;畢業前得到了生平最大的一次文學獎項;畢業後的暑假,伏案寫完兩萬多字的小說〈海水正藍〉,投稿皇冠雜誌社而以「特別推薦」的方式刊出。這一切的順遂來得太快,我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因而惶惑不安。兩年後《海水正藍》短篇小說集出版,誰也沒料到這部校園氣味濃厚的純情作品,竟然成為當時最受矚目的暢銷書。隨之而來的負面效應固然不少,我卻仍覺得自己太幸運,不知是從哪兒借來的人生,總有一天要還回去的。
在《海水正藍》的序裡,我曾這樣描述自己:「我驀然相信,在上一世,或更久遠的前生,我就是個擺渡的女郎。而在今生,當我掌中映著別人晶瑩的淚光;當我在燈下執筆,隨著故事中的人微笑或悲傷,便幾乎可以確定,自己仍繼續著這樣的『事業』……是的,就是擺渡。」持續創作這麼多年之後,我突然對這樣的描述感到懷疑。
二○一一年初,寒流一波接著一波,陰雨綿綿不絕,我再度走進皇冠雜誌社,才進門立刻見到平鑫濤先生,他很興奮地,迫不及待將預先做好的,四款雜誌封面拿給我看。這一年,正好是我「降落地球五十周年」,除了出版散文精選集《剛剛好》,與小說精選集《煙花渡口》之外,皇冠雜誌三月號還規劃了以我為封面人物的特集。
四款漂亮的封面攤展在我面前,平先生對我說:「我們其實做了好多款,這是比較滿意的四款。」我只能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回想起一九八八年初識出版界傳奇人物平鑫濤先生,他那樣親切、溫暖而熱情。已經出版兩本小說集《海水正藍》與《笑拈梅花》的我,對於他的邀約出版,很不好意思的說:「可是我目前沒有出版小說的計劃,倒是想出版散文集。但我想,散文集恐怕沒什麼銷路吧。」平先生堅定地說:「散文也好,小說也好。只要是曼娟的書,我們都想出,我們都願意等。」於是,一九八八年底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緣起不滅》由皇冠出版社發行。爾後的小說與散文創作大都在皇冠出版,過了幾年,《海水正藍》與《笑拈梅花》的版權收回,也交給皇冠發行,從大平先生,到小平先生(平雲),將近三十年,真的是「緣起不滅」啊。
記得早期在皇冠出版的封面,都是由平先生親自挑選的,像是《緣起不滅》的布袋蓮,水面上一片蕩漾的紫色與新綠。平先生很尊重我的意見,一定問我喜不喜歡。而我信任他的眼光,從他眼中燃燒的熱情,便知道絕對錯不了。直到近些年平先生處於半退休狀態,看見他的機會變少了。而我也進入另一種狀態,從一個大眾文學創作者轉而為大眾文學的研究者與教學者。在大學裡開設了「大眾小說」的課程,這才重新認識了平先生這位經典人物。在爬梳台灣乃至華人世界的大眾文學史的過程中發現,平先生不僅是皇冠近六十年來的掌門人,更是大眾文學的掌舵者。而傳奇絕不是天生的,乃是後天無數的執著與拚搏,有開疆闢土的豪氣,更要有月移花影的細膩,才能成為難以企及的經典人物,成為一個開創時代的傳奇。
我怎能自稱是個擺渡人呢?我其實是在渡口等待過渡啊。
二○○八年,宛如小說情節的事件發生了。最初是母親告訴我,有個外國人打電話來家裡找我,說是要跟我邀稿。「他講的是英文嗎?」我完全不關心邀稿的事,只詫異七十幾歲的母親如何與外國人交談?「那個老外是英國人,當然講英文……」年輕時擔任護士的母親曾與外國醫生上過班,但我完全沒想到她竟和一個英國人相談甚歡,還告訴人家我很忙碌,回到家都已經很晚了,無法掌握我到家的確切時間,等等。
「現在的詐騙集團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這是我得出的結論,並且叮囑母親,下次再接到外國人的電話,直接掛斷就好了。
沒想到一、兩個星期之後,學校研究室的電話響起,是英國人!我隨意應付兩句就想掛電話,突然,聽見了純正的北京腔普通話,普通話說他是英國人的同步口譯:「真的很高興找到了張曼娟教授,我們已經找了妳許久了。」我心裡還在想:「詐騙集團是跨國企業嗎?」然而,在英國人誠懇的訴說與普通話熱切的翻譯下,我漸漸拼湊出來龍去脈了。原來是世界頂級鑽石打造出的Forevermark Precious Collection「永恆印記『珍貴』系列」將於中國揭幕。鑽石公司邀請世界各地的重要作家共同書寫關於「珍貴」與「愛的獨特記憶」的小說,將製作成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手工書。因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活動,他們邀請的都是具有文學性又有影響力,並且能夠代表那個國家或地區的作家。亞洲地區有日本作家林真理子、香港作家西西、大陸作家王安憶,台灣作家則希望邀請我。
「為什麼會是我?」我問了這個問題。後來想想實在滑稽,通常人們遭遇災變才會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我竟在應該倍感榮幸的時刻問了。英國人滔滔不絕的解釋一定要邀請我的原因,我又問了很想知道的問題:「是誰推薦我的?」英國人說他也不太清楚,總之是一個「可信賴」的「權威人士」。
我一邊構思著小說題材,一邊把這個奇聞跟朋友說,因為稿費太豐厚,邀稿方式又如此的縹緲奇特,大家都當作娛樂新聞來聽。「最糟的狀況就是『害』妳寫出一篇小說,不會有什麼損失的啊。」朋友說。
小說寫完了,手工書製成了,稿費也匯來了。最重要的意義卻是,我永遠無法得知的那位「可信賴」的「權威人士」,原來一直注意著我在創作上的執著、投入與成長,在我對自己不具明確信心的時候,沉默而有力量的為我擺渡,宛若半生那樣漫長的河,隔著半個地球的遙遠距離,一撐而過。我只聽見水聲撥動,卻始終沒見到擺渡的人。
編選這本短篇小說精選集,重讀著這些喜悅或悲傷的故事,那些遠去的時光便重現在我眼前,每一個故事都與我的生命緊緊相扣,而我始終是站在渡口的那個人。有時意興昂揚,有時茫然失據,或許一直堅持著擺渡的心願,卻被許多人與許多故事擺渡,渡過一個又一個,生命裡的險灘與深潭。有些人成為我的摯友,有些人成為我的夥伴,有些人根本素昧平生。
他們的微笑與支持;他們的體貼與情愛;他們的激勵與提攜,就像在黑夜的渡口,施放一束又一束璀璨的煙花。
《煙花渡口》,十四篇小說,二十六個春秋,我的小說精選集,紀念那已經遠去,卻無比永恆的青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