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剛剛好
二○一○年底到二○一一年初,我被突如其來的重感冒擊倒,低溫的夜裡,聆聽遠方跨年狂歡的煙火爆響,一邊計算著下次服藥的時間。我用極嚴格的方式管理自己的病,絕不少吃一次藥,想要盡快康復,甚至要求醫生為我注射,因為我不耐煩在養病這件事上花費太多時間。事實上,我想,許多年來我都不耐煩在自己身上花費時間。
而我並不是那麼沒耐心的人。見到因為發燒而痛苦流淚的孩子,我的直覺反應是將他們擁抱在懷中,直到他們緊繃的身體放鬆;聆聽朋友的憂傷或失落,我願意一遍遍複習每個細節,直到他們在陪伴中感到安心。
對待他人,我總是不厭其煩。對待自己,卻是很不耐煩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想,那是因為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可珍貴的人吧?長久以來,我看重的是別人,從不是自己。我常覺得自己擁有的一切只是幸運加上僥倖,而我偏又是對「無常」感受很深刻的人,於是,愈來愈往內在心靈退縮,變得更封閉而孤僻,世界也愈來愈小。
感冒初癒的那一天,和朋友吃了美味的香蕉鮮奶油蛋糕,在微博貼上照片並且發表感言:「一塊好吃的蛋糕,能帶我們脫離一切穢污坎坷的現實。」那天深夜,疲憊的我,看見了一位大陸網友的回應:「愛你的人是多的,因為有很多愛你的人你並不知道。因為太愛,所以漸漸被神化,因為被神化所以不敢靠得太近,怕你被這凡間的濁氣玷污,所以才在遠方看著你吧?常常想著在無人的夜裡,在一盞燈下獨自寫作的你,穿越古籍經典的你,為了他人感傷而感傷的你,可曾記得給自己倒杯熱水,添件衣服?」這段話與我的香蕉蛋糕一點關係也沒有,卻令我震動,怔忡許久,直到淚水模糊了電腦屏幕。
我想起不久前,與讀者見面的簽名會上,母子二人笑嘻嘻的來到我面前,請我幫他們簽書。「我們都是妳的讀者喔。」與我年紀差不多的母親這樣說,念高中的兒子俊逸有禮,靦腆地笑著,點點頭。他們是下班下課後搭高鐵來的,趁著夜色還要趕搭高鐵回家。我想起曾經在許多場合裡,遇見我的讀者將二十幾年前的我的書,用書套好好保存著,看起來完全沒經歷過歲月,那樣嶄新。「這本書我有三本,一本是自己讀的,一本是借人家的,這一本是要特別珍藏的,我的寶貝。」 我也想起在馬來西亞演講的時候,要求合照的讀者朋友總會將閃光燈關閉,因為將近二十年前初訪大馬我曾說過,不斷刺入眼中的強光令我暈眩不適,而他們竟然一直記得。
我的讀者或許都是比較內斂低調的,平常確實感覺不到,但是,當我在餐廳用餐時,發現自己的料理更豐盛些,便明白主廚是我的讀者。當我在醫院做健康檢查,醫護人員溫柔的呼喚我的名字,我知道又遇見了我的讀者。我在旅途中,在飛機上,在銀行櫃台裡,在許多熟悉或陌生的街角,都能遇見,我的讀者。
相逢只一笑,明日又天涯。我從許多微笑的眼睛中,看見了珍惜的光芒。在這樣的光芒中,又怎能不看重自己?
而時間過得飛快,曾經,走進演講場聽見亢奮的掌聲與歡呼;如今,演講場中的少年臉上有著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們是被規定坐在這裡的。「我知道你們根本不認識我,更不是我的讀者,我知道你們真正想看見的作家是誰。」我說出了兩、三位最暢銷、最受歡迎的網路作家的名字,少年們這才活絡起來,他們熱烈的掌聲代表的是贊同。對這些少年來說,我已經太老了。
卻有朋友輾轉告訴我,他們曾經向公部門遞過企劃案,計劃拍攝我的紀錄片。出版已經滿了二十五年的作家,或許有些故事能夠表述出過往的歲月留痕吧。結果,他們的企劃案被退回,退回的理由或許不好明說,於是,給了「她還太年輕」的說法。對這些公部門執事來說,我竟然太年輕。
在「太老」與「太年輕」的矛盾中,我有了這樣的念頭,要為自己編一本散文精選集與小說精選集,記錄不同年齡的自己,看見的世界,感受到的人生。這是為一直以來與我相伴的讀者們編選的,也是為可能有緣相遇的新讀者編選的。我一直記得自己年少時在圖書館裡,最愛閱讀的便是作家的精選集,在翻閱著一本書的當下,彷彿便能觸摸到作家靈魂的輪廓。
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的世界這樣小,認識的人這樣少,卻一點也不覺得匱乏。原本以為出書之後,世界會變大一些;後來以為到國外工作之後,世界會變大一些,如今才明白,這樣的小小世界,其實最適合我。這個世界中許多美好的相遇和際遇,使我的生命豐盛滿盈。
我的世界有點小,卻是剛剛好。
剛剛好,遇見最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