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說聞無夙夜 解字遍查經
說來話長,高中文理分流時,自以為數理化「了得」,選了理組,冀能長大後聽從那群憂患餘生的老師們囑咐—「以工建國」。男兒當自強,數理化學是學得「不錯」。不過,在成長的年代中,現實環境的俗諺—「工字不出頭」,慢慢說服了我,又見遍地荊棘,社會充滿不平。好吧,「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讀大學就「帶理念文」—讀文組很熱門、找工作也不難的新聞系,把老師寫給我的詩句—「奮起南溟如旭日,雄才未許守殘篇」置諸腦後。自此,傳統新聞學、新聞寫作,成了我的第一興趣,因為是「文字工作者」,故又不期然對文字、文字學,有了濃厚興趣,而且,又喜歡蒐集、抄錄見到的詩詞和殘篇斷稿,日積月累之下,二、三十年後竟至盈篋,而不想這些資料,竟成日後寫書、寫作的「私房谷歌」。
說起來,我與文字實有些因緣。和一般望子成龍的老爹一樣,先父自小即要我背誦《三字經》和唐詩,姐姐們和四哥也總好買些「公雞喔喔啼」的兒童識字書給我讀,如果能「過目不忘」,就會令他們覺得「物有所值」。我賦性野流,先母總是諄諄告誡,不努力識字,就會成為文盲,容易受人欺凌。一次先母給我一針一針地縫了一件帥極的棉襖,上面繡了一個「符號」—「3吉3」。先母告訴我說,那是個快樂的樂字。樂字?我會,就跟她爭了老半天(印象中,依稀記得母親提過女書,但直到知命之年,才知道這真是女書的樂字)。一位小學老師為了安撫我們不要太吵鬧,就給我們一個謎語,要我們安靜地去想—「晶字加兩筆,倒過頭來得,孔子問顏回,顏回想七日」,我一猜就中—「間」字,老師為之氣結(全班又繼續吵鬧)。小學上學途中,常常經過冰淇淋店,這些店為了吸引我們,有時會把些謎語貼在門口,猜中,可得冰淇淋一球。記得一次的謎語是:「食古不化」—猜一字,我也一猜就中—「固」字也;掌握了這條「冰路」,以後放學回家,就經常可以吃口冰淇淋,真爽(雖然球愈變愈小)。從香港赴臺就讀前夕,同同學逛廟街夜市,偶過一測字檔,也效古士子下馬問前程般,隨手拈得了個「重」字,給測字者問前途。測字者一連串的說:「千里為重,重字加力,是動,重字加金是鍾,重又象軍,軍加船是運。小兄弟,相信你會乘船到外面求學,讀的是鐘鼎文墨之科!」。少不更事的我雖然默不作聲,但聽到這樣的一輪口舌便給、而又「八、九不離十」的江湖鐵齒,心中亦難免有些悚然以驚—難道,漢字真的如此神奇?是的,漢字的確是「神奇」的,它無聲無息地,就做了我的「歲月神偷」!
做了文字工作者多年,做了文字工作者的師者多年,做了文字工作者成果評論人有年,直到步下崗位,心中最懸掛的事,是文字工作者不在意文字,而且—一般似乎缺乏從善如流,擇其善者而從之的動機。不信?試看書肆文字辯正之書一本又一本,報館社務月刊,一次又一次鄭重地「指出」,而某些文字工作者,還是一錯再錯,將錯就錯—噢!就這樣「約定俗成」了!
非常感謝臺灣卓越文化基金會前董事長陳世敏教授,給我一個在卓越電子報寫專欄的機會,並替我取了一個如此好的欄目名稱—「說聞解字」,「聞」是新聞,「字」是新聞裡的文字;至于寫甚麼題目、甚麼內容,字數多少,則從不過問,我了解他只是不經意地提醒我,東漢有個五經無雙的許慎,寫了一本真正的不朽之作—《說文解字》,而我所寫的,連《說文解字》冒牌水貨山寨版也差得不可以道里計。有時,偶然間下筆不能自休,沈溺于字海之中而不能自拔時,我就會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句話。我也許比許慎幸運些—晚生好多、好多年的我,可以看到很多甲骨文研究成果。因為嘗試用新聞報導指導原則,去處理「說」和「解」,故不得不盡量「引經據典」,道出出處、引史,以支持拙見,說清楚講明白,用意固不在效法「彭書袋」之好「掉書袋」也—道姓則曰「隴西之遺留,昌邑之餘胄」;見鄰居失火,又喟然而嘆曰「自鑽燧而降,未有若斯之盛,其可撲滅乎?」(見北宋馬令《南唐書.彭利用傳》)。基于欄目體例和個人風格習慣,故而把引文經典,藏于章節段句之內。閱者倘覺得「古文」不易理解,則大可跳過這些分插古文不看,相信稍為耐心一點,一樣可以理解內文的。
《說聞解字》一寫經年,篇數漸盈,蒙卓越基金會安排接洽付梓,未以浪費紙張災梨禍棗為棄,忝屬殊榮。內中各篇,原是分編散論,緣起無心,但總希望能有「俗文學」態勢,以了「一聞一世界,一字一如來」的寫作心願。類似這樣的想法,這樣子曠日持久,圖書館式研究的引據各類典籍,非本人一己之力可及;故而,諸如本人參與編撰之《三民大辭典》以及本書書目內容,即為本書寫作取材、轉引和引據參考之「三墳五典」。
正體漢字有否資格成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眾所矚目,但未見說帖,故在本書〈解字〉一篇,加入〈簡說漢文字之源起及發展〉及源于《說文》的〈認識「獨體為文」的部首〉兩章(簡體字另有部首),以「正本清源」。世界上三大古字源流,獨留漢字了。
因為書寫習慣和手拙,本人仍慣用手寫稿,實在十分多謝卓越新聞獎基金會的林長瑤女士和李信漢先生為我打字編稿的辛勞,感謝卓新獎基金會執行長邱家宜女士,主編張春炎先生和陳靜雲女士諸位,對本書的大力支持;「友情」編輯鄭素雯女士,夙夜匪懈地為本書編輯、查證和造字,更讓我感動—少了她的拚勁,本書闕漏必多。當然,要感謝的人還很多,例如義務替我打字的朋友,點閱我稿的朋友,用電話口頭傳話、電郵鼓勵我、或同我討論的朋友,以及同我故意「抬槓」的老朋友(真理愈辯愈明?),我內心是充滿感謝的。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前系主任、我的學長、書法家李潤桓教授特為本書題字、賜字,感謝他,也榮幸之至。當然,最要多謝的,是老是痛心我焚膏繼晷,睡眠不足會影響健康的老伴汪琪教授,她又「再」讓我「食言一次」—還寫!又「再」相信我一次—今次是真的,擱筆啦(暫時)!這本書就作為她辛苦侍親、相夫、教女和教、研、寫三十多年,之後,榮退的賀禮吧!(不光是口惠而實不至啊!)
孟子說,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很幸運,直至耳順之年,我還擁有「兩樂半」;最椎心之痛的,是子欲養而父母不在,如果雙親以及期許我的先岳父公紀先生,知道我居然寫了本古字今談,今字趣談,錯字正談—「談」字的書,相信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
正式步下教壇前,幸能先後為國立空中大學寫了《新聞學新論》、《現代新聞學》兩書,又出版了《進階新聞寫作》,加上這本《說聞解字》以及前數年出版的《特寫寫作》、《新聞文學點線面》、《非虛構寫作疏釋》和《新聞學勾沈》等著作,已將傳統新聞學和新聞寫作,作了一番系統性整理。本書是新聞學和新聞寫作之外的一本「雜書」。自學之無之後一甲子能不懈地自勉,以專業著作回報母系師長教誨,內心是喜悅的。
因為使用人口數量和現實環境關係,的確也曾一度擔心正體漢字的前景問題,此時不期然記起《論語.子罕第九》:子畏于匡(匡地名,魯季氏家臣陽虎,曾于匡橫行霸道,引起公憤,而孔子貌似陽虎,故匡人圍之)。曰:「(周)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孔于自稱)不得(參)與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心中頓然開豁。
《左傳.定公十年》:「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有方塊文字之美,其用廣博—書寫、鍵字、表情達意、吟詩作對、占卦算命、繪畫圖設、年畫畫符無所不利捷,與時俱進,世代相傳,因之漢字永續。我只是偶然躑躅在漢文字研究和文字學叢林裡,迷途的大笨鳥,完全憑書自學,一心冀想為業界薄盡棉力。然惟恐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未逮之處,猶望大雅君子不惜賜教為感。
註:
1.陽虎即陽貨,春秋魯季氏家臣,專魯國之政,曾有「名言」曰:「為富,不仁矣(想富有就不能講仁講義);為仁(講仁講義),不富矣(就不會發達)。」而為孟子所否(《孟子.滕文公上》)。《論語.陽貨第十七》曾記載陽貨曾同孔子不期而遇,他想說服孔子出仕,孔子也只好虛與委蛇:「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饋贈)孔子豚(送孔子一隻蒸熟了的小豬)。孔子時其亡也(趁他不在家的時候),而往拜謝之,遇諸塗(途)。(陽貨)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本身有德行但不管國家衰敗),可謂仁乎?』(孔子)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想做事但卻屢次錯失機會〕,可謂知(智)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年紀大了,日子不多了)!』孔子曰:『諾(好吧),吾將仕矣(我就準備出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