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社會學是一門深具挑戰性的學科。它的多重理論傳統與多重方法論傳統,提供了多種選項給予重要問題,也提供了多種回答問題的方式。本書運用古典和當代研究的實例,提出可供架構研究問題(research question)的幾種方式。主要目的是,將理論、方法和證據之間的傳統連結予以「解凍」。我主張,不能偏愛質化或量化資料,也不能偏袒歷史方法或民族誌方法,亦不能只著重微觀或宏觀分析層次,也不能只在意理論或資料。
每當我們展開一項計畫,都是從自己本身歷史不同地方的模糊想法著手,像是個人經驗和議題,或是讀了一些令我們困惑的理論,或是來自道德、政治或政策上的關懷等。如何把你自己的歷史,轉化為研究問題的構思,正是學習探究技藝的過程。回答研究問題的技巧—統計學、田野訪談、檔案檢閱—應該源於研究問題,而不是反其道而行。
讀者
本書設定的讀者,主要是在學術生涯初期的大學部高年級學生或研究生。理想上,學生應該熟悉某些核心的社會學觀念,而且已經學過一些研究技巧。就我自己從事研究設計工作坊的經驗來判斷,這本書也會對正在進行研究報告、碩士論文或博士論文提案的研究生有幫助。探究技藝的「操作語彙」(working vocabulary of the craft of inquiry),對於那些奮力從一團混亂的田野筆記、訪談、統計表及檔案摘要中,理出一條連貫論證,同時試圖將論點安置於「主題文獻」裡的人,將有幫助。這本書可以作為理論課程和方法課程的輔助閱讀材料,或者當作社會學解釋、社會學分析,或研究設計討論課等課程的主要教材,像是我教了好多年的那種課程。
本書不會在理論或方法論議題上採取極端立場。不同理論立場和不同方法論偏好的指導者(及學生),如果對理論、方法和證據之間關係的不同觀點保持開放,都能發現這本書派得上用場。認定不同探究典範都是正當的,在某些人看來,或許大有問題,尤其是堅定的實證主義者(positivists)和忠誠的後現代主義者(postmodernists),更會這麼想。我擁護各式各樣的理論及方法論選擇,但也相信以辯證的方式來整合多重典範,可以產出最豐碩的探究成果。
探究的典範(paradigms of inquiry)
「典範」(paradigm)是有關理論、方法和證據之間合宜關係的操作規則,典範塑造了特定科學社群、研究方案或研究傳統之成員的真實作為。典範是在特殊研究裡視為理所當然的理論假設、方法論程序,以及證據標準的結合,採用探究技藝的語彙來說的話,它們「位居前景」(in the foreground)。
「典範」一詞可能會過度強調探究技藝是一種認知的事業,好像規則和程序脫離了情感、經濟和政治的脈絡而存在,但這些卻是界定難題(problem)、定義理論、收集資料之所繫。一套可用的技藝語彙總是有變得物化的風險,會被誤認為是真實事物,而非一種有用的抽象化。
在社會學裡,有三種主要探究典範,我名之為「多變項」(multivariate)、「詮釋」(interpretive)和「歷史」(historical)典範。我的核心主張是,每個好研究都以各種方式結合這三種典範的元素,無論是作為前景論證,或是背景假設。典範類型學給了你一套分析上的區分,可以用來思考你的研究選擇。
本書使用實證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的洞識,建構探究技藝的操作語彙。後現代主義和實證主義通常被視水火不容的選項,若是當成相互競爭的哲學立場來爭辯的話,確實如此。但我不把這些議題當成哲學議題,而當成協助發展有效研究實作的實用策略之一環。
我從後現代的立場出發:人類是兼具情感和智識的自我,不斷建構著我們周遭的世界。在這個複雜的自我建構過程裡,我們使用的範疇,受制於源自我們的社會成員資格和社會認同的立場。因此,這個世界是由語言於社會層次上建構的,而語言是由文化意義構成的,文化意義則協商自一群有特定認同的人,這群人的認同又由他們的歷史經驗和社會位置所塑造。知識具有歷史偶然性,而且受到人類興趣和社會價值的塑造,並非外在於我們,也非完全客觀永恆,不像極端的實證主義觀點所說的那樣。
後現代對於正統科學方法概念的批判,對於我們該如何從事研究,沒有提供什麼線索。甚者,極端的後現代主義立場,拒絕任何超越論述語言建構的可能性。但是,當我們批判地檢視,有關真實(存有論)的知識(認識論),它生產過程背後的預設為何時,後現代批判就是不可或缺的起點。
實證主義認識論的用處,在於提出有個真實世界就在那兒的實用主義假設,我們可以觀察真實世界的特徵,有時也能加以測量,然後以最接近真實的方式來概括(generalize)。我們可以找出行為和事件之間的經驗關聯,提出有關其含義的推論。我們可以用信度(reliability)和效度(validity),來評估解釋某個社會現象之不同因素的相對重要性。在這個領域,有強烈的驅動力,想要發展出逼近「科學方法」的東西,這種嘗試是要實現實證主義的理論願景,讓理論獨立於證據,證據獨立於理論,方法論則自立於前兩者之外。
據我所知,從來沒人寫過文章,討論當你試著決定研究難題時,你所面臨的情感議題與認知議題之間的關係。相對的,當前的研究文化,理所當然地認為研究興趣很清楚地,是由取得資金的限制、你的論文指導者、你的理論偏好,或是你的政治與政策關注來界定的。透過研究提案的起草,以及博士論文計畫書的審閱,這種私人學問由教師傳遞給學生。如果我說的沒錯,這是個社會研究的部落文化實例,強調了客觀性與非關私人,那是「科學」的美德。結果是,私底下的驚慌,還有不被承認的焦慮,只會在少數朋友和信賴的同事之間交流。我們每個人在每個新計畫前,都會重新面對一次這種處境。我在第二章,處理了研究過程特有的「第一級和第二級恐慌」。
本書嘗試從事三項彼此相關的任務。依照重要性的順序,本書首先將提出一套探究技藝的操作語彙,協助你形成研究問題的策略。其次,本書透過批判地檢視幾個古典與當代文獻,闡明這套操作語彙。第三,本書是社會學的批判社會學(a critical sociology of sociology)。當前的教學都任意分割社會學理論和研究方法。這門學科沒能自覺到,理論、方法和證據的選擇,在在反映了那些深刻鑲嵌、甚至是「文化性的」,有關社會知識如何生產的預設。
這些目標之間的緊張,沒辦法完全解決。當前學科裡的權力組態,讓我們很難結合不同的探究典範。從歷史和制度的面向可以解釋多變項探究典範為何居於主導地位。或許,你有極佳的實質理由引導你,有策略地選擇了某個探究典範,但原因可能只是,如果你依循既有的正當研究作法,研究計畫就可以更輕易更快地完成。由於多變項典範位居主導地位,所以我在整本書裡都拿它作為實例參照點。不過,強調多變項典範是唯一「真實」的社會科學,是很貧乏的做法,那是這門學科的危險記號,而非科學成熟度的表徵。
社會學領域的潛能令人振奮,只要它能對廣泛的理論和方法論選項保持開放。社會學應該更具冒險精神、少些門戶之見,對其他學科更開放。最好不止於了解每個探究典範的限制,還要掌握它們的潛力。
個人史
我自己的知識史讓我在接受教育、教學和從事研究的機構裡,接觸到各種理論傳統和方法論。技藝語彙是我於威斯康辛大學陌地生(Madison)校區、加州大學聖塔克魯茲(Santa Cruz)、柏克萊、舊金山和聖塔芭芭拉(Santa Barbara)校區、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英國艾塞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Essex),以及我學術旅程的最後一站,紐約市立大學,評閱學生報告和論文的這些年裡發展出來的。
擔任教師和研究人員的經驗,使我得以深刻接觸現代社會學的主要典範。我的大部分學術著作都屬於政治社會學這個次領域:投票和參與、地方政府的結構,以及公共政策。實際的主題非常多樣:英語系民主政體的選舉、威斯康辛四座城市的決策、健保政治、比較都市決策。我也做了一些有關國家理論,以及鋼琴師疼痛之社會建構的研究。在這些計畫歷程,我分析了很多種證據:在威斯康辛四座城市裡訪問了 2,000 名領導人和選民;在美國、英國、加拿大和澳洲,三十年裡做了 56 次民意調查;另外還分析了紐約醫院的檔案,以及鋼琴教師的田野觀察。
1 1950 年,我從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畢業,主修為通識課程(結合了社會學、心理學和人類學)。我的第一堂社會學課受教於 Robert Nisbet,課堂中呈現了他後來出版的《社會學傳統》(The Sociological Tradition, 1966)中的許多觀念。Nisbet 提出了一種歷史視角,關注人類受到社會制度、知識傳統和人類價值塑造的方式。他認為,社會科學基本上是一種人文主義學科(他最著名的一本書,名為《社會學是一種藝術形式》〔Sociology as an Art Form〕)。
2 Nisbet 開啟了我的心靈,邁向新世界:我現在可以超出純屬個人的層次,來解釋自己的社會起源與社會位置。
1951 年,我展開畢業後的工作,正值冷戰升高的年代,當時有一項忠誠誓約,要求所有大學員工都得發誓,他們不是任何致力以暴力推翻政府的組織成員。那是個政治普遍退化的時期:許多工會也採用相同的誓約;參議員麥卡錫指控「好萊塢十人幫」(Hollywood Ten)編劇與共產黨有涉後,該片編劇就列入黑名單。Julius Rosenberg 和 Ethel Rosenberg 因為據稱偷竊原子彈機密而遭處決。對我而言,和其他人一樣,學術生活不僅因這些誓約而變得不可能,也因為顯然遠離了促進社會變遷的「真實」行動而失效。
因為這樣,我到一家汽車工廠工作了五年,在美國汽車工會(United Auto Workers)變得活躍。雖然那幾年的生活令人覺得五味雜陳,經常很痛苦,因為我的文化背景不同於那些南方白人與黑人同僚。種族歧視和階級團結以難解的方式混雜在一起。但以後見之明來看,我發覺這些經驗對我的社會學想像是無價之寶。
我於 1957 年回到柏克萊的研究所。柏克萊一直沒有「現代」社會學系,直到 Herbert Blumer 於 1952 年從芝加哥大學過來創辦才成立,而那是我拿到學士學位以後的事了。Blumer 把一些重要教師帶到柏克萊,包括從芝加哥來的 Reinhard Bendix和 Erving Goffman,以及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 Seymour Martin Lipset、Philip Selznick、Charles Glock 和 Hanan Selvin。
Bendix 是納粹德國難民,在芝加哥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並以比較歷史研究聞名,包括《工業的工作與權威》(Work and Authority in Industry)和《國王或人民》(Kings or People),也以他對韋伯著作的經典詮釋《韋伯:一幅知識畫像》(Max Weber: An Intellectual Portrait)著稱。
3 Bendix 成為我和其他許多學者的模範,因為他體現了對於真理和理性的熱情信奉。
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教師,繼承了一邊是 Robert K. Merton和 Paul F. Lazarsfeld,另一邊是 C. Wright Mills 和 Robert S. Lynd的偉大社會學傳統。這些配對很重要。Merton 和 Lazarsfeld 在應用社會研究局(Bureau of Applied Social Research)的建立上是隊友,這是現代社會學最偉大的制度創新。這個單位成為嘗試展現學者和研究生之學術興趣(與募款能力)的研究機構的模範。
因受到哥倫比亞大學教師影響,我閱讀了 Merton 的《社會理論與社會結構》(Social Theory and Social Structure),這是本寫作優美的分析,探討科學和社會的關係、功能分析,以及理論與經驗證據的關係。
4 依循 Merton 的「中層理論」(theories of the middle range),研究局的計畫傾向於分析特定制度(醫學院、科學、大學)和行為(選舉、消費者選擇)。
我也學習了 Lazarsfeld 的「多變項方法論」。研究局的計畫通常牽涉特殊人群的抽樣調查,像是醫學生、選民、教師、工會成員、科學家。隨著好幾代研究生在可用來寫論文的研究計畫中謀得一職,研究局產出了許多學位論文、報告和書籍。Merton 和 Lazarsfeld 在個人及知識上(以及研究局在制度上),成為社會學門專業化的一環。他們提出一種中層研究視野,致力於實用主義的制度改變和社會變遷。研究局發展出一種方法論文化,由在哥倫比亞大學受訓的教師傳承給我們這些研究生。例如,「故事」這個詞總是用來指稱某一章節或論文裡的統計表序列,而非指傳統的事件和行動的敘事。敘事是一種論證,其中的某一點接續著另一點,讓一組複雜資料之間關係的內在意義,能夠揭示給讀者。
5 哥倫比亞大學的另一對夥伴,Robert S. Lynd 和 C. Wright Mills,都是美國社會的激進批評者。關於社會學在社會裡的角色,他們的看法非常不同於 Merton 和 Lazarsfeld。Lynd(和他的妻子 Helen Merrell Lynd)寫了兩本有關印第安納州蒙西(Muncie)的經典研究,《中鎮》(Middletown, 1929)和《轉變中的中鎮》(Middletown in Transition, 1937)。Lynd 從來不做量化研究,而且從來沒有發展出任何形式理論架構或引起注意的概念。除了《中鎮》還用於美國社區史的課程之外,今天已經沒人讀他的書了。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Lynd 在《知識是為了什麼?》(Knowledge for What?, 1939)
6 批判了美國社會和社會學。比起當時寫作的時刻,這本書的論點或許更適用於今日。
Mills 雖然有學術成就,卻是一位社會學的異議者。1962 年,他以 46 歲英年早逝,堪稱悲劇性的損失。我們已經不可能曉得他後來可能會依循的知識軌跡了,因為在他有關古巴革命的最後一本書裡,轉向了爭議性的政治陳述。他最著名的書《權力菁英》(The Power Elite, 1956)和《社會學的想像》(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1959),偶而還成為課程指定教材。後面那本書對我們那個世代的研究生產生了直接的衝擊,部分因為它是「自家人」的批判。
7 Blumer 是當代社會學的符號互動論(symbolic interactionist)學派創始者之一(他是哲學家 George Herbert Mead 的學生)。柏克萊教師群中,其他也屬於這個傳統的是 Goffman 和 Tamotsu Shibutani。Goffman 於 1957 年來到柏克萊。他曾經在謝特蘭島(Shetland Islands)(位於蘇格蘭外海)做田野,這成為他在芝加哥的博士論文基礎,後來出版成他的經典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Goffman 有關主導互動之規則的獨特視角,已經很清楚了。互動典範在他對社會生活的分析中,呈現為人群之間透過字詞、姿勢和身體語言而進行的意義、期望與警示的複雜溝通。Goffman 可能是這個社會學典範中,從事經驗研究者最著名的一位。
Goffman 在做完位於貝斯達(Bethesda)的精神病院的田野研究(後來出版為《精神病院》〔Asylums〕,參見第五章)後,來到柏克萊。我還記得很清楚,我在他位於柏克萊圖書館頂樓的小辦公室裡等他,偷瞄了一眼他的書架,上頭塞滿各式各樣看似不相干的文獻。研究報告、烹飪書、時尚廣告、八卦雜誌、旅遊刊物、禮儀指南等,全都擠在一起。我深感疑惑,不知道它們意味了什麼。後來,我發覺 Goffman 是利用經驗材料的拼湊,建構出有關自我如何在互動中構成、向他人展現以博得讚揚、於損傷後加以修補,以及在必要時予以否認的論證。
8 就這樣,我在柏克萊的研究生涯,讓我敏銳於社會學的主要探究典範:透過 Nisbet 和 Bendix 掌握歷史過程,透過來自芝加哥學派的 Blumer 和 Goffman 掌握象徵意義,以及經由在調查分析的 Merton 和 Lazarsfeld 傳統中受訓的 Lipset、Glock 和Selvin,來掌握多變項關係。
重構我這段歷史,重點是要展現收集證據和建構理論的不同方式,對應了在真實機構裡從事實際研究計畫的人做研究的方式。
9 我自己的知識傳記可能有助於澄清,研究的選擇是如何且可能做出來的。社會學是由位於特定時間和地方的人創造的,他們除了生涯,還有生活。
闡述操作語彙的著作
隨著我在本書說明,闡述不同探究典範之前景與背景論證的那些有影響力著作裡,什麼是強大而有用的,操作語彙就會變得愈來愈清晰。
10 我討論的這些著作,是以我心目中的幾個標準來挑選。首先,它們必須展現出能夠闡述某個典範的前景論證。其次,它們必須是豐富而複雜的研究,包含足夠材料以便清楚說明背景典範。第三,它們必須在某種意義上是經典:要夠舊,才能眾人皆知,又要夠新,以便近期對這個場域還有影響。第四,大家必須夠熟悉它們,所以不需要完整的摘述。
除了這些判準,另一項重要考量也要納進來。這些書並不完美;它們有理論論證或支持證據上的缺陷,以及方法論的連貫性與清晰度上的缺失。這些缺陷在我的摘述和討論中會被強調出來。但是,指出這些重大貢獻的缺陷,並不是要證明我們有多麼優越、或是已經有了多少進步。相反的,這些缺陷本身闡明了任何社會科學貢獻的人性特質。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貢獻並非瑕不掩瑜,而是因為有這些缺陷才會有所貢獻。這些書並未解決它們提出來的問題,但是對迄今持續超過一世紀,圍繞著核心議題的爭辯有所貢獻。
11 什麼構成了社會現象的「好」解釋,極富爭議。即使有這些缺陷,這些著作還是被使用、閱讀、指派和引述。它們被界定為經典。對於這個明顯弔詭的解答,不在於這些著作證明了分析社會現象時的固有困難,或是社會學作為一門科學的不成熟,雖然這些宣稱可能是真的。倒不如說,不同的探究典範包含了矛盾的「好」解釋的判準。對於好的社會學推論來說,規範性、理論性和經驗性的判斷,很難分開來進行。
第一章「探究的技藝」,批判了理論和方法之間的知識分工,說明了馬克思、韋伯和涂爾幹的經典,如何提供社會學裡多重典範的實例。社會探究的技藝位於藝術和科學之間某處。結合了藝術的創意和自發性(雖然藝術可能是艱困的工作),以及科學的嚴謹與有條有理的特質(雖然科學也可以很有趣味)。
第二章「設計研究計畫」處理了在有限資源下,實際研究選擇的具體難題。探究技藝的工具包含了一套操作語彙(下文的粗體字),來協助你做出策略性的選擇,首先是一個難題(problem),然後是進入理論或經驗研究問題的切入點(entry point)。一項特定研究的論證(argument)結合了理論宣稱(theoretical claims)和經驗概括(empirical generalizations)。這種論證可以區分為一個或多個探究典範:多變項的、詮釋的,以及歷史的。典範的假設可以位於特定研究論證的前景或背景。重要但無法研究的問題必須驅除(exorcised)。研究現象的邊界可以描繪出來。當你在理論和經驗的分析軌道(tracks of analysis)之間往返來回,你就投身於研究問題的滾動式重構(rolling reformulations)。研究過程造成了第一級與第二級恐慌,但總有應付的辦法。
格式註記:我將一些概念放在引號裡,比一般情況下還多。理由是要強調包含於概念中的潛在理論與經驗假設。字詞並非中立且純真的描述。
第三章「論證的建構」處理了理論宣稱和經驗概括在多變項、詮釋和歷史探究典範中的建構方式。理想的多變項典範論證,定義了某個社會結構或系統裡,控制、獨立、中介與依賴變項i的鏈結模型,以量化資料來測量,並利用統計技術來分析。實驗是研究的理想模型。詮釋典範中的典型論證,建構了密集的象徵意義網絡,而這構成了一種「文化」或「次文化」,在典型狀況下是由田野工作、參與觀察或民族誌來支持的。歷史典範中的典型論證,發明了一種位於時間和地方的事件敘事,有特定的行動者,位於一個有名稱的總體或環境中(「1789 年的法國」、「1997 年的波士尼亞」),論證的根據來自於分析檔案或文獻。
某個典範可能位居某個研究的背景,而其他典範則位於前景,但是,依慣例而與某個典範有關的理論、方法和證據,沒有邏輯上的必然性必須一起運用於特定研究。我自己的前景宣稱是:最令人滿意的解釋和洞見,常常是整合了每個典範之假設的理論、方法與證據而提出的辯證性解釋。
第四章「前景的多變項論證」闡述了可以將多變項典範置於前景,而其他典範位居背景的各種方式。涂爾幹的《自殺論》(Suicide, 1897)根據普查資料主張,當我們對社會團體的依附太弱或過強的時候,某些人藉由自殺來回應這種規範性「管制」的缺乏。William Julius Wilson 的《種族重要性的衰微》(The Declining Significance of Race, 1978)是歷史與多變項論證的混合。Wilson 運用經濟和人口資料,主張美國黑人的生命機會受到工作組織變遷的影響,大過於受到種族歧視的影響。Douglas Massey 和 Nancy Denton 的《美國種族隔離》(American Apartheid, 1993)說明了都市種族隔離對美國民主體制造成的後果。
第五章「前景的詮釋論證」從該典範的古典與當代著作舉出實例。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1904)根據喀爾文派的文獻,說明了某種類型的宗教信仰如何創造出辛勤工作和積累資本的動機。Goffman 的《精神病院》(Asylums, 1961)是本力道十足的民族誌,陳述了病患個人認同的破壞如何發生於精神病院,這種「全控機構」嘗試控制收容者行為的所有面向。Arlie Hochschild 的《第二輪班》(The Second Shift, 1990)結合了詮釋和其他典範,但她的根據主要來自,誰在家中從事家戶工作的觀察。
第六章「前景的歷史論證」分析了這個典範的幾部經典和當代著作。馬克思的《霧月十八的路易波拿巴》(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 1852)運用報刊文章和歷史陳述,說了一位「可笑而無足輕重的人物」,如何成為法蘭西皇帝,又如何於 1851 年 12 月 2 日發動政變。Barrington Moore 的《獨裁與民主的社會起源》(Social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 1966)是 20 世紀五個西方國家發展路徑的全貌概述,透過震盪性的轉化,歷經了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以及(或)民主體制。某些類型的階級聯盟──尤其是地主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結盟,而非地主與農民的結盟—比較有可能導向民主。在這方面,Moore 的論證也是多變項的。William H. Sewell Jr. 的《法國的工作與革命》(Work and Revolution in France, 1980)結合了歷史與詮釋典範,探索了法國大革命之前的政治語言。
第七章「多重典範的理論力量」提出了福利國家和革命的假設性研究範例,以便闡明:對於理論、方法與證據之多重結合保持敏感,如何有助於你發展出不受特定典範之假設限制的理論與經驗問題。
第八章「辯證的解釋與社會學想像」,考察了整合的解釋或「辯證的」解釋的可能,討論了選擇研究問題之自由的制度限制。本書的結論則呼籲,要維持社會學想像的多樣來源。
中文版序
學術作為一種焦慮──《好研究怎麼做》與其絃外之音 林宗弘(中央研究院社會會學研究所助研究員)
很榮幸應群學出版社的邀請為 Robert R. Alford 的方法論經典著作《好研究怎麼做──從理論、方法、證據構思研究問題》(The Craft of Inquiry: Theories, Methods, Evidence)一書撰寫推薦的引言。這是一本深入淺出的方法論著作,作者將社會學三大經典作者—涂爾幹、韋伯與馬克思的理論傳統與三種當代流行的研究方法──量化研究、質化研究中的詮釋學傳統、與歷史比較方法連結起來,以社會科學的經典著作為案例,來呈現三種方法的具體操作,並且提供了進階閱讀書目,非常適合作為大學三年級以上到研究所的社會科學方法論教學參考,一般讀者也可以透過本書了解社會科學研究法,專業讀者則是可以透過本書的經典作品回顧來溫故知新。
關於作者
本書作者 Robert R. Alford,1929 年出生於加州,1946 年進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就讀,熱心於學運與工運,同時是野外活動的愛好者與鋼琴家,後來曾與他人合寫過一本有關鋼琴的音樂評論。1951 年碩士畢業後他選擇進入一間卡車工廠就業,並投身於美國汽車產業工會(UAW)。1956 年重返校園就讀博士時,他成了 Seymour Martin Lipset 的研究助理,甚至協助了《政治人》一書的寫作,同時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隨後到威斯康辛大學任教,並曾任職於加州大學與紐約市立大學。Alford 在其活躍的學術生涯中特別關注階級政治議題,堅持階級對國家政治的影響力,因而廣為人知。
身為一個左派政治社會學者,對階級意識與階級投票的分析是 Alford 最重要的學術貢獻,由博士論文改寫出版的《政黨與社會》(Party and Society, 1963)更是研究英語系國家投票行為的經典之作,相關論文收錄於 Lipset 與 Rokkan 編著的《政黨體系與選民結盟:跨國研究觀點》(Party Systems and Voter Alignments: Cross-national Perspectives, 1967)一書,並且在《美國政治學報》(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與《社會學年度回顧》(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等重要社會科學刊物中發表過有關美國選民階級投票與地區政治參與的論文,後來獲得美國社會學會的終身成就殊榮。
在《政黨與社會》一書中,作者分析了文化上看起來十分類似的英語系四國:英國、澳洲、美國與加拿大的階級政治發展,除了作者本身參與工會運動的資歷外,這本書運用了大量的歷史文獻與量化數據來比較影響各國勞工階級投票的經濟與社會因素。作者認為在各種歷史因素的影響下,經濟部門的地理分布(主要是農業人口的比例)、族群結構的差異、地方分權的程度與宗教組織等因素切割了社會階級,使得英國、澳洲、美國與加拿大的勞工投票行為大不相同—當上述四個分化因素影響越小,例如英國,就出現最為強大的階級投票行為,其次是澳洲,美國工人的階級意識則相對薄弱,而加拿大幾乎沒有出現階級投票。
在研究方法上,當時作者使用了上述四國各近十次選舉的選民抽樣調查數據,將選民以職業類別分為體力勞工(藍領)與非體力勞動者(白領)兩群,並將政黨分為左右兩大派,以估計藍領勞工投票給左派—包括英國及澳洲工黨、美國民主黨與加拿大的左翼黨派的相對比率,這個比率後來被稱為 Alford Index,成為日後三十年間在跨國比較研究中衡量階級投票傾向的最重要指標,直到 1995 年後才被新的研究方法取代(關於階級政治相關理論與方法的爭論,讀者可參見胡克威、林宗弘與黃善國 2010)。作者這本採用多種研究方法討論英語系國家階級意識的成名之作,似乎已經呈現了他的社會學方法論觀點。
Alford 還著有批判美國醫療體制的《醫療的政治:對改革的意識形態與利益團體阻礙》(Health Care Politics: Ideological and Interest Groups Barriers to Reform, 1977),該書以象徵政治與利益政治等觀點來分析美國的醫療改革何以裹足不前(直到歐巴馬任內才解決),獲得了社會政策上最重要的 C. Wright Mills 獎。此外,作者與另一位左派政治社會學者 Roger Friedland 合著有討論國家與社會關係的理論專書《權力的理論:資本主義、國家與民主》(Powers of Theory: Capitalism, the State, andDemocracy, 1985),該書將探討現代國家權力的社會科學理論觀點區分為多元主義、管理主義(官僚理性)與階級分析三種文獻,並且比較三者之間對國家權力之假設與結論的異同。
最後,本書作者也是教科書《政治社會學手冊》(The Handbook of Political Sociology, 2005)的編輯之一,該書編輯工作歷經 6 年,可惜這本手冊出版前作者在 2003 年初罹癌往生,享年 74 歲。因此,該手冊的其他幾位編者就以該書記念 Alford,在序言詳細介紹了其人其事。
簡介《好研究怎麼做》
本書是 Alford 唯一的方法論著作,而且是在其學術生涯臨終之際所著,可謂作者畢生從事社會學研究與方法論教學心得之菁華。本書首先提到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幹被視為實證主義與社會統計的先驅,他的兩本重要著作《自殺論》與《社會學方法論》是社會學「多變項分析」或量化方法的始祖,但作者認為涂爾幹的論點事實上潛藏著詮釋與歷史面向的分析而不自覺。此外,在第三章與第四章中作者分別以美國的性別研究與種族研究為例,說明以多變項分析為主的經典研究如何整合了歷史比較與意義詮釋的面向。
與英國社會學家 Anthony Giddens(1976)類似,作者將韋伯與 Erving Goffman 等經典作者的研究當成質化方法與詮釋論證的先驅。為了對抗教條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分析—將科技發展或階級鬥爭看成是資本主義的主要起源,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突顯宗教信仰對經濟發展的影響,但作者也指出該書在詮釋面向之外所涉及的多變項分析與豐富的歷史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