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二十世紀人類社會經歷了空前的變化,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在這一百年當中完成的改變規模之大,都幾乎凌駕前此久遠之歷史時期的總和。一個二十一世紀初年的人,真很不容易跳躍過這個人類史上最激烈變動的一百年,去想像十九世紀的景象。就舉「交通」的例子來說吧。二十世紀初,萊特兄弟飛上天不到一分鐘,被視為是人類史上的壯舉,但是如今人類已經可以做長達十數小時的跨洋洲際飛行,而且可以飛往其他星球探險,其間之差異真是無法以「道里」計,實不啻「霄壤」。十九世紀的人,也當然無法想像如今全球性的網路交通之無遠弗屆了。
如果我們將焦點收斂到台灣來看,這一百年來的變化也一樣會令人瞠目。日本殖民時代幾乎正是二十世紀的前半世紀,因此二十世紀這些全球性的改變之啟動,很多是發生在日本時代。我們仍然可以用交通來當作例子看。一八九五年台灣的交通設施狀況,可以用日本人來台時說的一句話來形容:「台灣沒有可稱為道路的道路」。接著,日本人在台灣建築道路與鐵路。一九○八年從基隆到高雄的縱貫鐵路通車,同時期日本的製糖會社也在其原料區鋪設小火車軌道,台灣人或是日本人則在各地開設輕便鐵路公司,使台灣的西部交通有了完全不同的相貌。這些交通設施的完成,不但得以藉此「貨暢其流」,使台灣西部可以形成一個以有易無的市場圈,而且改變、增大人們的活動範圍。這種更加頻繁的人與物的往來,對於造成一個整合的台灣有重大的貢獻。
台灣歷史研究的園地,近年來有不少新秀加入,這些年輕研究者的基本訓練,不再侷限於傳統文學院,他們或許有社會科學的背景,甚至來自理工科系,他們經常有異於往常的問題關心,而且也經常有更寬廣的視野。本書的作者黃智偉便是一個來自工學院的高材生,他雖然以不錯的成績畢業於台大電機系,但卻進入歷史研究所跟我讀台灣史,他非常認真地博覽史料,而且能夠以其理工科背景的人所慣有的科學精神來解讀史料,甚至親臨史料所描寫的現場去勘察,因此總能在看似平常的史料中做出新的解釋,並且描繪出立體的歷史像。
在這本書中,作者不但重建了清代的「官道」路線,而且考證了沿線聚落、河川的變遷,可算是一種歷史地理的研究;另外,作者也說明了在這條「官道」上來往流通的人與物,將清帝國的台灣統治中幾個重要的問題,如「對熟番的征役」、「文報的遞送與貨運」都做了細緻而有趣的描寫,因此也可視為是具體的政治史作品;當然,讀者也不難在字裡行間看到作者運用史料的嫻熟與精鍊。本書以一條「官道」為題,同時多面向地呈現了如此豐富的清代台灣歷史之舞台與事象,當然值得我這個當老師的寫一篇序來向讀者們推薦。
台灣大學歷史學系兼任教授 吳密察
作者序
提起「縱貫線」,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詳,但是要說出她精確的意涵,卻不那麼容易。如果要追究她的由來,恐怕就更撲朔迷離了。
一般人首先聯想到的,多半是「交通」上的縱貫線。不過,交通上的縱貫線是指鐵路還是公路呢?如果是鐵路,當然很精確,因為在高速鐵路完工前,西部也只有那麼一條「縱貫鐵路」。如果指的是公路就比較麻煩了──到底是指高速公路,還是台一線省道呢?除了交通上的縱貫線之外,其實還有「電力」的縱貫線、「通訊」的縱貫線,甚至還有「派系」及「黑道」的縱貫線呢!
不管鐵道、省道,還是黑道,在一般人的認知裡,的確存在一個「縱貫線」的觀念。這個觀念既熟悉又模糊,或許知道個大概,卻始終弄不清究竟。其實,不管是能源、通訊或者政治上的縱貫線,都是從交通上的縱貫線衍生出來的。而交通上的縱貫線,不管是公路還是鐵路,都源於清代的一條縱貫官道。這條清代的「縱貫道」,正是本書的主題!
翻遍清代所有的史料,恐怕找不到「縱貫道」這三個字,事實上筆者是借用一九二○年代才正式定名的「縱貫道」一詞,充作清代的稱呼。在清代,「縱貫道」還沒有「名字」,只有一些不確定的「稱呼」,例如「南北大路」、「南北必由之路」,或者根本只泛稱為「大路」。這條路雖然沒有響亮的名字,但她卻切切實實地主導了台灣西部的交通路線和都市發展,其影響直到二十一世紀還深深地刻畫在台灣的地表上,難以抹滅!
這麼重要的一條官道,在史料中找不到她的「名字」,並不是她「事實上」不存在,而是因為她「觀念上」不存在。清代「縱貫道」之所以沒有名字,是因為當時的人並沒有把她視為「一條」道路。其實「路」這種東西,不同時代的人,基於不同的需求和觀念,會自行「截取」或「合併」某些區段,作為一個獨立的單元來「認識」和「命名」。因為觀念的不同,就會有不同的名字出現。清代史料中找不到「縱貫道」,根本原因是當時人的「認識」和「觀念」和今人不同,並非她不存在。由於「縱貫道」這個詞彙,以及她所引伸出來的觀念,到今天已經為一般人所接受。所以我們導入「縱貫道」這個觀念,在認識清代的台灣上,等於開了一個便利法門。
歷史學界雖然早就有「交通史」這個領域,但是以往所謂的「交通史」,大部分談的是文化的交流。當然,廣義的「交通」,是指人員、物資、訊息等在空間中的位移現象,透過這些物質的傳播,文化或文明才得以交流。不過,所謂「文化的交流」畢竟抽象,且常常流於空泛,倒是人群和貨物的交流,才能具體呈現歷史的風貌。
就台灣的交通史而言,學界似乎著墨不多。除了零星的海運交通(與中國大陸之間)研究外,台灣島內的水、陸運輸幾乎是一片空白。即使乘著近十年來興起的一股「台灣熱」浪潮,絕大部分的研究都還集中在政治和產業的議題上。
造成以上偏頗的原因,部分是源於技術上的困難。首先,交通必然發生「空間移動」的事實,因此對於歷史上的空間,必須先描繪出大概的輪廓。然而過去的山川、聚落,和今天可能有極大的差異。許多史料上提到的山名,今天不知其所指為何;所提到的河川,今天早已改道遷徙。台灣自開闢以來,不過數百年,雖還不至於發生高岸為壑、深谷為陵的巨變,但是西南海岸複雜的海岸線和瀉湖地形,以及河川放肆地奔騰漫流,都使得地形、地貌變化瀕仍。加上持續進行的移民拓墾、時而爆發的械鬥戰亂,使得聚落興廢無常。許多文獻中提到的村里,今天早已消失無蹤,甚且有完全搞不清楚地點的。這些困難,在在阻撓今人對過去的「歷史空間」的重建工作。
作為舞台背景的山、川、聚落,要復原都不太容易了,交通路線則更困難。由於港口常常因為海岸線的變遷而興衰不定,渡口也會因為河川的改道而增設或廢棄。港口和渡口,都是交通線上重要的結點,它們的移動,必然迫使交通線重新調整。加上聚落的變遷,更使得交通線的復原難上加難。這可能是至今台灣史學界,對清代的道路交通尚未有系統性的研究成果的一大原因吧!
十七世紀縱貫道誕生的時候,只是一條步道,許多路段連牛車都無法通行,因此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人的腳。雖然有人會花錢僱頂轎子,但也不過是用別人的腳來代替自己的腳罷了。這是縱貫道的「步行時代」。雖然一八八七年台灣第一條鐵路破土開工,預告了鐵路時代即將來臨,但「步行時代」的終結還要晚到一九○八年縱貫鐵路全線通車的時候。「步行時代」從十七世紀下半葉持續到十九世紀末,剛好與清朝統治台灣的年代吻合。本書所涵蓋的範圍,正是步行時代的縱貫道!
我們幾乎可以肯定:人跡所至之處,就一定有路。台灣島上有人住的地方,當然也就有路。因此清代漢人移民拓墾到那裡,就一定有路通到那裡。至於這條路究竟是水路還是陸路?路幅是寬是窄?是泥巴路還是碎石路面?是不是晴雨天皆可通行?是否有河流阻隔?以上這些都是影響路況的條件。其次,這條路只是人行道呢,還是可以通行車輛?是平坦路呢還是山坡路?這些因素都影響到道路的運輸量。最後,這條路主要是用來運輸商業貨物呢?還是政府文報傳送的路徑?或者是當作軍隊駐點和移防的戰備用途?這些更是決定道路性質的重要因素。因此,釐清到底有那些道路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區分出這些道路的用途、路況、運輸量,甚至隨著時間的流移,找出它們之間動態的變化關係。也唯有如此,才能勾勒出清代台灣地表上,人群、貨物,以及資訊交流的網絡。在這個基礎上,才更有可能去重新檢證,許多未曾深究就被忽略掉的史實。
一九五三年,打通縱貫公路筋脈的「西螺大橋」,終於在美援之下完成,標誌著公路時代即將來臨。一九八○年代十大建設完工後,各種高速公路、快速道路卯起來蓋,公路建設成為政府施政成績的標竿。今天,最有資格稱為縱貫線的當然是中山高速公路,因為他承載了三分之二的南北中長程運輸,其次才是縱貫鐵路。至於最老牌的台一線省道,在快速省時的要求之下,只能適合中、短程的城際運輸了。回顧這三百多年來,縱貫線的主流由「步行」而「鐵路」而「公路」,其設施也從泥巴小徑逐步定型為通衢大道,甚至高速公路。縱貫交通在一九八○年代惡化之後,至今沒有根本解決。即將興築的高速鐵路,被政府和民眾視為縱貫交通的仙丹妙藥,但尚未服用,成效仍未可知。縱貫線的未來,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呢!
黃智偉
再版序
一九八七年六月台鐵歡慶百週年的同時,第二高速公路也破土開工了。當時中山高速公路通車已近十年,南北交通正經歷最黑暗的塞車期,野雞車大行其道。兩年後在交通部的協調下,多家野雞車業者合併成立統聯客運,台灣終於有了第二家長途客運。進入九○年代,更多新成立的國道客運公司加入戰局,縱貫交通又一次大躍進。失去壟斷地位的台汽客運每下愈況,終於在二○○一年七月改組為民營的國光客運。那時候,我正忙著改寫碩士論文,隔年春天這本書終於出版。
這本書出版不久,二高也在二○○四年一月全線通車了。在橫向的高速公路支線與快速道路聯絡下,兩條縱貫的高速公路交織成完整的公路「系統」。過去縱貫「線」獨大的情況,即將轉型成均衡的網絡「系統」,這正是二十年來大家殷殷期盼的:除了解決交通壅塞之外,還能達到「促進國內經濟發展、縮短城鄉差距」的目標。二○○七年一月高鐵通車,進一步還要達到全台「一日生活圈」的夢想。
天不從人願。就在交通建設迎頭趕上的二十一世紀初,傳統產業卻等不及已先一步離去。舊的傳產工業區人去樓空,空蕩蕩的新「科學園區」因應政治需求卻一個個誕生,貨物流的向量一時丕變。加上基隆港的衰退,台中港和台北港的替代,上個世紀穩定一百年的貨運結構已經改觀。
客運方面也出現戲劇性變化。高鐵通車首先吞食國內航空市場,逼使國內線航空班次大量減班甚至停飛,接著也搶走台鐵的長途旅客。而高鐵商務旅客的增加並沒有幻想中的顯著,利用高鐵通勤的夢想也證明不符以往的期待。所謂的「一日生活圈」,變質成為「一日旅遊圈」,當日往返的一日遊觀光形式,使得觀光產業流失了最重要的住宿和晚餐收入。二高通車後國道客運路線並未跟著改變,長途巴士和貨櫃車仍集中於一高上,二高上大多是私家小汽車。至於東西向的聯絡道路,除了鄰近都會的那幾條「變質」成為都市外環道車流較多外,其他十二條東西向快速道路的使用率並不高。
和清代只有一條縱貫線比起來,今天我們已經有「兩省三高」五條縱貫線:省鐵(台鐵)、省道台一線、高鐵、一高、二高。「促進經濟發展、平衡城鄉差距」的口號言猶在耳,交通建設卻來不及追上局勢的改變。未來台灣交通政策的走向,值得我們深思。
黃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