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張紙的反思
給父母
小說一直是我的最愛,尤其喜歡在夜深人靜時,躺臥床上,扭開夜燈,閱覽長河史詩般的故事,我也寫小說,而且愛寫。只是當被定義成專家之後,書寫的形制也跟著被制約成了一種心理學的橋段,即使努力想掙脫專業的包袱,依舊不可得,只能改用散文的筆觸書寫專業小品。
關於小說的書寫,我從未忘情,我的人生經歷中有太多故事像小說了,未能快意書寫的確可惜;可是時間有限,力不從心,難以舉棋擺譜。
同一時間,一些想與孩子談的觀念,透過父母皆很難成,原因是根深柢固的偏見,如何直接對孩子成了我思考的問題。故事,或者像小說的故事,正巧浮現,這是我想及少年小說的開端,也是我發心書寫的起點。
德國小說家強調,故事取自經驗。至少對我個人來說,我喜歡這種論述,而且我的經驗格外豐富,足以強化故事的肌理。從小我就在山野長大,家中有果園,成了我的玩樂處所;暑假工讀,我選擇上山,包括雪山、梨山、武陵、環山等等部落,採桃、摘梨、收成蘋果,當林道工程隊員,讓我有機會長時間與隱於深山的神木相處,累積一些特別的情感。我很難理解高聳入雲。樣貌美麗。吸附煙塵。提供生物棲息的大樹,何以會被貪婪的人類摸黑砍伐,這些疑惑早早藏於心中,反芻沉澱。
在我成了爸爸之後,晚安故事成了我家的必要。時間一到,兒女們上癮似的,自動上床,等待我的開講,很長一段時間,成為我們家特別的活動。自編的晚安故事,多數是天馬行空,沒有劇本胡謅來的。可是他們卻很捧場,把耳朵拉得老高,聚精會神的聽著我的不合理的光怪陸離情節,並且嘻嘻嘻回應。這是《一張紙的奇幻旅程》的雛型,醞釀期長達十年。
我的故事慢慢結合一些經驗,被激發開來,愈是無厘頭的結局,打破常態的,孩子愈是喜歡,同時引發了他們的想像力,星空下與我一起馳騁。
後來我把它寫成了幾千字的文字發表出來,同時出版了一本很受歡迎的圖文小書《假如少了一棵樹》,榮獲當年的最佳環保好書獎。更長的故事被我鎖在電腦D槽之中,重見天日一度遙遙無期,終於在一次出版社的邀約中,我突兀的想及這些可以再發展的故事,一部分奇思寫成了《氣泡人》(新手父母出版),另一部分的妙想寫成了《爺爺的神祕閣樓》(九歌出版),並且保留一些幻夢繼續發酵。至此我大約可以肯定一事,孩子喜歡幻想的故事,我觀察到情節愈是趣味橫生,孩子愈能優遊其中,我也從中得到難以言喻的成就感。用語言與人溝通是我的強項,如果能夠把這項才華化約成為文字,應該也很吸引人。
同一時間,我閱讀一篇關於黑猩猩媽媽珍.古德女士的專訪,原來的她,只想此生安靜待在森林,與那些靈長類動物共度,有一次她參與國際研討會,目睹其他保育專家拍攝黑猩猩被獵殺的畫面,牠們的棲息地被人為大量砍伐;因而改變初衷,決定離開她最愛的森林,創造保育的新方向,因而促成「根與芽」計畫的誕生,甚至寫成了與黑猩猩完全無關的《用心飲食》(大塊出版)一書,她在其中闡揚對環境與動物的友善。
全世界已有一百多個國家的民間響應,共有九千多個「根與芽」小組,單單臺灣就占了五百多個。她希望日益暖化的地球,能因森林的復育而得到喘息的機會,間接給黑猩猩更大的生存空間。
這篇專訪給我極大的撞擊,書寫的方向悄悄起了變化,我開始思考:寫書,抑或書寫有意義的書?《用心飲食》被我歸類為有意義的書,而非無病呻吟的文字,《讀者文摘》早年登過一篇作家紀沃諾書寫的《種樹的男人》(時報出版),這篇文章思考人與土地,人與自然的平衡關係,應該屬於有意義的故事。趁著過年春假得以賦閒休假時,我一口氣把《周三的謊言》(天培出版)一書讀畢,這本很有意義的小說,讓我更進一步理解鹿善繼在《四書說苑》裡所言的道理─讀有字書,要識得沒字理。
生物學家克勞瑟有篇關於自然天籟的研究,發現自然界的音律就像交響樂團,每一種生物都有其責任與位置,如同樂團中的大號、小號、黑管、鋼琴、大提琴、小提琴等等樂器,各自占有音域,諧和奏出樂音。可是當人為破壞大自然之後,這些聲籟就變調了,有些音域缺的樂團。
日本小說家井上靖寫著一本膾炙人口的小說《樓蘭》,他把樓蘭的滅亡定調成戰爭,後來的調查指向人為的生態破壞,大量的黃楊木因而致死,一個強大的國家就此走進歷史之中。生態的力量不可小覷,原來沒有了樹,人也不可能活得下去的。
藏於電腦D槽的一堆無意義文字,此刻毫無預警的重新閃爍飛躍出來,化約成了有意義的活泉,我大約知道這本書該怎麼寫了。我把它取名為《一張紙的奇幻旅程》,它是老少咸宜的書,我站在一張被人伐下變身成紙的立場,反思人與土地的關係。神思妙想是它的基本元素,我利用有趣的情節,神妙的故事,精彩的過程,把我對土地環境關懷的種籽藏於書中。
這本書書寫的後期,日本發生規模九的強震,震出了人類的傷感,也震出人定勝天的迷失。如果不與海爭地,也許傷亡不會如此慘重;如果不刨山蓋屋,也許不會有土石流;如果不大量砍伐森林,或許不會有世紀病毒。這些已經發生的事件,在在點出環保問題的重要性,它已刻不容緩了,我們即刻需要教導孩子一套新的土地倫理觀。我的書也許不具有這樣偉大的功能,但潛伏這樣的想望。
游乾桂 寫於閒閒居之尋夢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