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張張定格的畫面
梳理了一個短髮平頭,穿了套短褲便裝,腳踩著一雙涼鞋。
大姊說為了我的生日,拍張照留下紀念,又覺得該有書生的氣質,隨手抓了本影劇雜誌讓我拿在手上(後來好像命運安排我走向影劇圈、走向戲劇之路)。
看著我四歲生日,大姊帶我去西門町某家照相館拍的照片。說實話,我完全沒有記憶。這是我童年可以找到的資料中,年紀最小的一張照片紀錄。
三十年以後,我把這張童年的照片和王月的童年照片,設計在我們的結婚喜帖上。兒子、女兒相繼出生,很多人發現,兒子思源的童年模樣和我四歲拍的那張照片神似,女兒妹子小時候某一天,第一次看見王月那張童年照,一度也誤認是妹子本人。
在思源與妹子童年時,我經常和王月開玩笑地說:「好險!孩子沒抱錯!」
年紀漸長,幼年的回憶,有時候真的只剩下一張定格的照片或是秒數很短的模糊影像。我還能記得年紀最小的童年是六歲的某一天,從出生到六歲那一天之前的記憶完全空白。
六歲的某一天,我在長沙街惠幼幼稚園下課放學,等著家裡大人來接我回家。猶記得來接我的是比我年長三歲的二哥。他站在大老遠的校門口向我招手,要我自己走去找他。站在校門口對我招手的二哥。這畫面很深刻。
七歲,小學一年級開學前夕。那天吃過晚飯後,大姊教我繫鞋帶。記憶中看見三個微醉的男子,抬著喝得爛醉如泥的大哥回到中華商場的二樓家門口。像是一張照片,每次看見大哥,那張照片就會在腦海浮現。
有一天,我和妹妹鬧脾氣,為什麼事爭吵完全忘了,我只記得偷偷地拿了她右腳的一只拖鞋,跑到中華商場八棟二樓五號隔壁的垃圾收集場,用力地將那只拖鞋丟進去。妹妹到了今天也不知道當時她怎麼會少了一只拖鞋。那一年我八歲,妹妹五歲。
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姊姊,一個妹妹,在家中我排行老四。我年少成長期與他們的互動能留下深刻記憶的畫面不多,也許是記憶轉淡吧!甚至,可堪回憶的照片極少,彼此也沒有用文字記錄那些歲月。
對於父母的記憶,有些畫面與過往已經被轉化成舞台上的故事。我始終記得,住在中華商場八棟二樓,那條長長的走廊,是我童年、少年、青少年時期的遊樂場。很多回憶都已變成零散又支離破碎的畫面,像是個笨拙的電影剪接師,剪接出一堆無主題、無序列的電影──我在走廊上,踩踏著我父親的幸福牌腳踏車,練習騎單車∕家門口鋪上一張涼蓆,大哥和我睡在涼蓆上,因為夏天太熱,夜晚睡在走廊比睡在家裡涼快∕剛看完一部許冠文的喜劇電影,我在走廊上,對著鄰居小孩用山東腔模仿了一句台詞,他們竟然笑倒在地上∕我走出廁所在走廊上一路側翻回家,我細數了次數,每次都要翻到九十九下剛好翻到家門口∕趁鄰居都睡了,我在走廊上背書,準備第二天的月考∕走廊上擺了六桌筵席,爸爸六十大壽∕媽媽抱著小孫子坐在家門口∕我在走廊上練空手道∕妹妹暑假去基隆親友家住了五天,回家後在走廊上唱了一段〈三娘教子〉薛依哥的唱詞∕我從馬祖回台休假,扛著一大袋裝備,回到家。半夜三點,父親開門。他遞了根長壽菸給我∕我帶著鄰居小孩教他們玩我發明的尋寶遊戲∕大姊出嫁那天,我看著父親將「家有囍事」的紅紙條貼在木門上∕我看見父親追著混太保的二哥,一路罵著「進你娘」,在我面前父親用力地對著二哥射出他手上的那把大剪刀∕我在母親面前,用雙手揪住我的臉逗母親開心∕我低頭不語,默默流下淚水,父親嘆了口氣,我嘶啞地說:「我抽到金馬獎……要去馬祖當兵」∕母親坐在床頭,對著窗外唱家鄉的兒歌。火車經過,我始終聽不清楚,母親唱兒歌的內容∕大哥結婚了,前一天夜裡,我看著父親將「家有囍事」的紅紙條貼在木門上∕半夜我提起夜壺走出家門去公共廁所倒屎尿,那是母親的排泄物,每晚都是我例行的家事∕二哥結婚了,父親將「家有囍事」的紅紙條貼在木門上∕我在走廊上騎著第五輛父親新買的自行車(前四輛都被偷了)∕為了搞笑逗樂鄰居的小孩,我把麵茶粉撒在自己的臉上∕父親拿了顆生雞蛋放進我右手手掌心,要我別太用力會捏破雞蛋,他要我好好學寫毛筆字∕父親給了我一個有小盒蓋的私章,上面刻有四個字「李國修印」∕我躲在母親背後,母親大叫:「不要再打了!」因為偷錢被父親發現,他抽起身上的皮帶就朝我身上一陣狂抽∕母親對著小閣樓大聲地喊著:「國修!起來哩!起來上學哩!」∕我跟父親說暑假要去成功嶺受訓,他問我成功嶺在哪裡?我說台中。在台北生活十八年的我,那是我第一次離家最遠的距離。母親在四個月前剛過世∕年三十,父親、母親坐在床前,我們一家五個小孩,從大哥開始,輪流給父親、母親磕頭、拜年、吃水餃、領紅包,每年守歲我說的話都一樣:「祝爸爸、媽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每年此時,我肚子吃得最脹,因為有些水餃裡面包一塊錢銅板,吃到的人那一整年財運會很好∕父親給了我一個小布套要我打開看,裡面是小金條。父親說如果我結婚,將來這五兩黃金是送給女方的聘禮……
王月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父母。我們在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八日結婚。
二○一一年,兒子思源二十一歲,女兒妹子十九歲。對照我的童年及至青少年時期,反差很大。一雙子女到今天,王月付出大半以上的心血教養他們,我扮演的好像只是一個經常搞笑的父親,偶爾在適當時機說兩句稍微嚴肅的話語提醒子女。
我們給了子女一個快樂無憂的童年。因為我的童年並不十分快樂,我和自己獨處的時間比較多。兒子思源、女兒妹子卻和王月相處的時間長,和我的相處多半是排練室與劇場的舞台上。
一個處理生活,一個搬演戲劇,這兩個孩子就在人生與戲劇之間成長。我和王月溝通與分享,做父母的只要教給孩子三樣法寶──想像力、幽默感和學會愛。
現今,孩子成長紀錄可以用許多種方式保存,當我憶及與子女成長的那些日子,彷彿只是在昨天發生。但,昨天會遠逝,王月和我決定用文字紀錄我們親子的互動關係與過程。
我一直不願接受一個表象的結果──孩子的成長,怎麼可以只是幾萬字的描述?兒子思源、女兒妹子的一家四口的成長紀錄,怎麼是一本書就能道盡?
我相信,在子女成長的記憶中,父母的出現也在他們一張張定格的畫面裡,雖一樣是不完整的記憶影片,但已足以豐滿他們的人生!
李國修
後記
孩子,我們永遠是你的 119 父母
一直到送走妹子,在回程美西五號公路的第一個休息站,我才放聲大哭。
女兒妹子今年高中畢業,順利申請到幾所美國大學名校,最後決定唸UCSD(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聽說那裡氣候宜人,海灘離校園十五分鐘的路程。我和國修對女兒特別呵護(兒子出國求學六年,還沒去找過他),除了親自送她入學,也計畫了以國修妹妹住的舊金山為據點,順便美西旅遊三禮拜的假期。
國修出國從不跑景點,為了妹子,我們去了優勝美地、大峽谷、拉斯維加斯、太浩湖,回了舊金山又一路開車經洛杉磯到聖地牙哥。旅行間,妹子和我更親密了,花了很多時間在車程上,我們倆聊天,低聲地說笑話,頭倚著頭睡覺,還約定醒來兩人對看,一睜開眼就要笑(因為兒子下床氣很嚴重,不僅叫不醒,醒了也不悅,所以我和妹子特別愛表現我們隨叫隨醒、心情愉快的好態度),還增加「 磨鼻子」的親密動作。
一路上,國修的妹妹看到我們母女感情這麼親密,曾細心地提醒我,擔心我倆分別時的情景。我信誓旦旦地說,沒問題,我會把這氣氛弄得像她要進度假村。
最後一天,坐著裝滿妹子宿舍衣物用品的小巴,我們一行七人到了UCSD,一個像小鎮般大的校園,找到了宿舍,動作快速地幫妹子把用品擺放在她房間內的書桌、衣櫃、床舖。最後還把全家福的相片貼在她的檯燈前,完成這一切動作,妹子貼心地要我們快上路,不然十幾個鐘頭的車程,回到舊金山小姑姑家都半夜三點了──妹子快樂地把在校園書店買到上面有「UCSD」字樣的幾件T恤,高興地交在國修和我的手上,並說著「爸媽,你們要穿喔,要以我的學校為榮啦!」之後我們匆忙地擁抱告別。
再度回到美國公路,車內的座位旁少了妹子,我不敢久視,偏頭看向窗外。到了第一站休息區,我們進了一家美國速食店。用餐間,國修妹妹問一路開車的女兒「平平,再開十幾個鐘頭沒問題嗎?要不要換手──」女兒體貼地回答沒問題。國修妹夫和妹妹都明白,女兒要自己撐著,不想勞累父母。
此時的我,感動平平的孝心,眼淚也隨之奪眶而出,不知是否也牽動與女兒的分離,我的淚水愈流愈多,再也不止……
我真的很感謝老天,賜給我這一雙兒女。我們從來不是優秀的家庭,我們的教育也絕不是標準正確的方法,但我確信的是,絕對是一個快樂的家庭。國修不要求子女的功課,我們交給孩子三樣法寶──愛、想像力和幽默感,培育他們成為人格健全,有思想有自信的人。
二○○七年天下雜誌曾有一篇報導,台灣有六百萬的「直升機父母」,也就是父母像極了直升機,在孩子上空盤旋,每時每刻守望孩子的一舉一動,成了過度介入與過度焦慮的父母。反觀國修和我,則比較像是「一一九父母」,我們給了孩子足夠的愛與家庭教育後,讓孩子自己勇敢向前,我們在他們有急難與求助時,第一時間出去救援。兒子思源今年二十一歲,完成他的第一本書《為夢想流的五種眼淚》,處處可見他為成長付出的心淚歷程,字字深刻動人,也讓做父母的我們感動不已……
回顧子女成長的過程,像一齣齣憂歡參半的演出,人生的劇碼持續上演,孩子,你們的人生舞台一定比我們精采,用心盡情演出吧!我們永遠為你們喝采!
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