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的文學迴響

聖經與西方文學——代序
姜台芬

〈以賽亞書〉的歷史觀
姜台芬　15

關於大鯨︰〈約拿書〉、古英文《自然學者》與少年北獒武夫搏海怪
郭秋雄　51

繁星見證道德律：再讀〈詩篇〉十九篇與《神曲》一百章的託寓
鄭秀瑕　97

自然安慰與基督安慰：三首牧野輓歌之演進
陳玲華　133

「滿有基督長成的身量」？：耶穌典範與王爾德唯美童話
古佳艷　176

《 石匠玖德》：交叉的聖旅
吳雅鳳　213

《尤利西斯》──喬伊斯的福音書
曾麗玲　243

神蹟 / 神跡：E.B.懷特童書中隱含的基督信仰
劉鳳芯　261

代序
文 / 姜台芬

　　聖經與希臘羅馬文化共為西方傳統形成的兩大源流，所以聖經對於西方的世界觀、人生觀、歷史發展、社會變遷、文化藝術表現等，從來都有著無法衡量的影響。在文學領域裡，聖經的故事和教訓，不斷地在歷代的作品中被引用或重新詮釋，彰顯了各時代地域的生命經驗與省思。聖經所傳遞的生命信念，也經由這樣無所不在的重現，成為西方傳統的精神主幹。研究聖經題材在文學中的顯現，絕對是認識西方文化的最重要途徑之一。然而，也正因為聖經影響的極端普及，要具體度量它，實非易事。本書邀集了八位專長領域各有不同的學者，一起來探索聖經在西方文學中的迴響。這八篇論文構築的景象兼有廣度、深度與歷史向度：所討論的作品分屬不同時代、地域、文化情境，作品所具之主題、文類多樣鋪陳，作品與聖經的牽涉呈現各樣型態。論文探討的對象從古希伯來先知書、古希臘羅馬牧野輓歌，到古英詩、中世紀史詩，再到現代小說、當代史詩、甚至童書；探索的努力隨著聖經的蹤跡，縱橫於時空的無垠。這些論文藉著從聖經而來的種種提示，解讀多樣廣面的作品，演示了由聖經所開展的豐盛研究領域，及與文學相交的歷史、社會、文化等層面。本書也以此冀望能提供讀者一個有效途徑，來體會聖經如何一直在不易警覺的角落，以微妙的方式運作其絕對的影響力。

　　首先，〈〈以賽亞書〉的歷史觀〉一文探討先知書對歷史與生命的中心信念，引介了聖經傳統的基要訊息——生命的絕對定義、堅定的永生盼望、愛的生命力量。文中闡論聖經先知書所傳達的獨特歷史觀，以及對行進中的人類歷史發出的殷切呼籲。分析顯示，〈以賽亞書〉不是枯燥嚴苛的訓斥，而是發聾振聵的生命教誨、無怨且不倦的恆切呼喚。它本身即為震懾人心的長篇詩作，其感動與優美源自內在的生命熱忱。論文探討此先知書所呈現的歷史觀與其他歷史觀絕對不同之處：它斬釘截鐵地宣告其他歷史觀不敢碰觸的議題，例如，歷史的主導力量為何？歷史行進的原則與模式為何？歷史的終極目的何在？歷史會如何結束？正因為〈以賽亞書〉定意針對這些不可能回答的問題發出絕對的宣告，使得它所呈現的聖經歷史觀絕對唯一。此文揭示聖經不僅對生命懷抱絕對的基要信念，又將強烈的生命之愛形諸感人的文辭，顯示聖經與文學表達間的根本內在關聯。本書以此起始，展開聖經的文學迴響的探索。

　　〈關於大鯨：〈約拿書〉、古英文《自然學者》與少年北獒武夫搏海怪〉一文，以鯨魚為焦點，將中古時代廣受釋義的聖經小先知書之一——〈約拿書〉，古英文《自然學者》組詩中的〈鯨魚〉，最著名的古英文史詩《北獒武夫》三個看來相去甚遠的文本並連而讀，竟發掘其間豐富的對話張力。少年北獒搏鯨的傳奇本有北歐英雄志怪的特色，又同時涉及基督教的鯨魚 / 魔鬼寓言傳統。這兩大除害 / 除魔論述相遇在北獒與洪非舌戰的對話中。在這裡交集著多重不同文化或傳統的互文撞擊——中古北大西洋有大鯨出沒的海洋文化與英國盎格魯薩克遜晚期的基督教末世焦慮、日耳曼英雄論述與基督教道德論述、詩人與其詩中之異教英雄間的雙調歧音。這些撞擊除了發現凌越時空分隔的互文對話的寶藏，也都指向基督教文化廣傳的奧秘——基督教信念涉及普遍的生活關懷，能與在地文化巧妙互動，結出新的精神果實。這便彰顯了聖經傳統蘊含的無窮生命力，預示這力量要繼續地運作在西方傳統的生生不息中。

　　〈繁星見證道德律：再讀〈詩篇〉十九篇與《神曲》一百章的託寓〉一文，旨在釐清一個長期的爭議：《神曲》究竟是神學家託寓還是詩人託寓？本文的分析呈顯中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但丁的詩境高妙，瞄準至高真理，也從這樣的雄心企圖中，看到但丁語言引發的爭議的解決關鍵。而本文將但丁與〈詩篇〉十九篇並讀，其實額外地顯明了聖經為上帝話語的事實。聖經文字的神奇使神學家們發現豐富的四重意義解經法，也使得但丁期望讀者或能以同樣的方法閱讀他的《神曲》，但《神曲》畢竟還是詩人的託寓，不是〈詩篇〉十九篇的神學家託寓；然而以同一標準看，與〈詩篇〉同樣發出真光的耶穌的精巧比喻故事（parables），卻應屬詩人託寓。把這樣的區分法應用於聖經語言，恰恰突顯了其絕對超越的特質——上帝聖言的真理超越神學家與文評家的探討分類；另一方面，偉大詩人如但丁者的文字努力，實際上度量詩人與神的差距。聖經本身的文學形式何其悠游自在、引人嚮往！

　　〈自然安慰與基督安慰：三首牧野輓歌之演進〉一文，追索牧野輓歌從古希臘羅馬到十七世紀密爾頓的演進過程。詩人為死別傷慟而亟尋人生大問的解答，從古希臘牧野的自然慰藉、到羅馬帝王崇拜的新宗教安慰、最後才在基督無我的真愛中尋得永生的勝利，將近兩千年、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尋覓覓終獲安息。牧野輓歌的漫長演變過程，具體演示了西方文化從希臘羅馬與聖經兩大源流相交相融而來的事實。這項歷史溯源深入探索輓歌詩人情感的細緻與對生命的執著，仔細地描摹其追尋路徑，使古希臘羅馬文化、基督信仰二者對死亡問題體認與回應的同異，昭然若揭。本文的論述再次顯明聖經傳統蘊含著奇異的生命力，竟能為千古以來困於死亡難題的輓歌詩人提供圓滿的慰藉。

　　〈「滿有基督長成的身量」：耶穌典範與王爾德的唯美童話〉一文，依據〈以弗所書〉四章十三節的教導——效法耶穌基督的榜樣——以「少年耶穌」的人物典範為核心，解讀王爾德具有高度獨特性和複雜性的九則童話，發現這些向來使學者們爭議紛紛、備感難解的故事，竟能在耶穌典範的框架下形成一個整體，並且在王爾德的處理中運作多重的功能：王爾德變化耶穌典範，塑造類基督或反基督的各種角色，巧妙運用童話的多義性，同時闡論唯美追求的理想、進行社會主義評論、探討愛爾蘭民族議題、建議個人靈性改造之方。本文這樣的創新讀法不僅給王爾德童話研究開闢了多義領域，又發現基督信仰傳統在現代西方以更複雜的型態持續其影響，這便顯明了基督典範無以測度的潛在能量。耶穌向來是基督信仰的中心，是整本聖經的生命訊息所在。當耶穌的犧牲大愛與所具現的終極生命勝利成為王爾德唯美童話世界中的少年典範時，耶穌超越世俗的犧牲選擇助成王爾德童話的突破現實與成規，而得以跳脫安徒生式童話的框限，銳利地針砭十九世紀末的社會不公、功利時尚的貪欲、理性主義的偏頗、宗教的虛偽等，耶穌的生命典範足以激勵人心多面地追求提升。

　　〈《石匠玖德》：交叉的聖旅〉一文，探討十九世紀著名小說家哈代（Thomas Hardy）最後一部小說《石匠玖德》（1895）中，兩位主角的人生交叉旅程。兩人的悲劇人生記錄一個以個人意志回應基督教會威權的故事，藉由主角抉擇於恪守教條主義與反律法主義之間、擺盪在希伯來文化與希臘藝術精神的相對中，作者向基督教會提出深沉沉的質疑。故事的悲慘結局，是對千年冷血教會的死諫與咒詛。本文討論的文本雖只是一本十九世紀末的小說，但文中論述哈代對現代西方社會的敏銳體察，而燭照出基督教史上兩個長久的問題：聖經真義與教會解讀的差距；宗教改革的理想與實際。本文分析哈代小說主角與當時社會間的撞擊張力，間接指涉到基督教會傳統對西方歷史、社會的長久影響所衍生的極度難題。

　　〈《尤利西斯》：喬伊斯的福音書〉一文，審視整理過去喬學界如何解讀喬伊斯作品與基督教信仰的關係，重新探索以聖經傳統、基督教義解讀《尤利西斯》的可能性。作者深入閱讀文本，從其中對聖經豐富的明徵暗引，勾勒出這本當代巨作與聖經傳統間張力的範圍。聖經在現代早已飽受質疑、批判，但其長闊高深的生命能量，與喬伊斯的當代視野相遇，使我們有機會經由這本重要名著，去考察一個在當代批判——乃至顛覆——傳統權威的傾向中，普遍被輕忽的議題：聖經 / 基督教在現代文化發展中不可抹殺的角色。這篇初探指出了一個管道，可以藉以了解聖經 / 基督教傳統與現代歷史相互作用的情形。

　　〈神蹟 / 神跡：E.B. 懷特童書中隱含的基督信仰〉一文，探討二十世紀美國重要散文家E. B. 懷特與基督信仰的幽微關係。本文依據的文本是懷特家喻戶曉的三本經典童書，其論理基礎則主要建立於艾金斯（Douglas G. Atkins）的基督教文學觀——尤其是「愛的信仰」（religion of love）與「理解詩學」（the poetics of understanding）的觀念——並加上挪威神學家哈列斯比（Ole Hallesby）對禱告生活的闡述作為佐證。如此，本文從真實的心靈體會和情感悸動切入，探尋懷特童書的精神寶藏。雖然童書世界的思想簡單，卻也因此對情感與心靈的追求持最嚴格的標準。作者的分析不僅證明童書能突顯文學追求與宗教情懷間的基本關聯，又恰巧從一個特別的角度——兒童（讀者）純真的心靈渴望與基督信仰的精神追求兩者間的契合——去探掘懷特童書能突破世俗化社會對基督信仰訊息的芥蒂與設防，而大受歡迎的原因。如此，本文的探討不啻向致力於追逐新異的當代文化發出警示，聖經能縱橫古今之變遷、凌越聖俗鴻溝之上的古老卻奇異的力量，應受到仔細省思。

　　綜觀本論文集的探討，聖經在西方文學中的迴響完全超越了時空侷限，以各樣深刻奧妙的形式，表達出文字之外、作品所在的真實歷史與社會情境。從古老的牧野輓歌、到中世紀史詩、再到現代小說與童書，從古時地中海岸、到中古北歐、再到現代英美，這些作品，無論體制大小、風格嚴肅或娛樂，都能藉聖經的徵引，從事有深意的追尋——探求生命意義、評論社會疲弊、檢視傳統權威等。這些縱橫廣袤時空的作品，從企盼聖經傳統的真理生命、尋求其心靈慰藉、高舉其道德教訓，到質疑傳統對個人的箝制、批判教會制度的腐敗等，在在顯明聖經傳統在文學世界扮演的絕對角色，印證聖經在西方傳統中，從正面負面看，皆有其根本重要性。

　　聖經傳統的主要關懷，一向在於人生的根本議題——生命的目的與職責、生命的恆久意義與價值、至高真理與美德的追求、人性與歷史發展、個人與群體的關係等。隨著基督信仰的廣傳，聖經便因其對人生整體與實際的關心，而進入西方人的逐日生活中。本集論文所探討的，都是西方歷史上幾個關鍵時代的代表性文學作品，它們透過徵引聖經，記錄社會實情，呈顯、探討生命問題。從這樣的聖經的文學迴響看來，要探究西方的舊日傳統，固然必須以聖經為重要因素；而要了解現代西方、面對當代西方的文化思想困境，聖經依然是關鍵所在。基督教會制度長期以來的弊病，和現代理性主義興起，都使聖經 / 基督教傳統遭受嚴厲質疑、乃至全面批判，但如本論文集對近代重要文學作品的分析顯示，聖經與文學在現代情境中交鋒，產生歷史行進的實錄，以最深刻的方式反映、檢視社會議題與思想流變。如此，聖經從另類的、非傳統角度，提示新時代問題的癥結。

　　本論文集為國立臺灣大學第二期邁向頂尖大學計畫中、「人文多樣性與跨文化」研究計畫的子計畫「聖經的翻譯與影響研究」，在二○一一年的研究成果；感謝計畫主持人臺大文學院陳弱水院長的鼓勵與支持。感謝臺大出版中心項潔主任支持此論文集的出版，湯世鑄總編輯與游紫玲責任編輯在所有相關事宜上指導協助。感謝五位編輯委員與所有匿名論文審查委員。感謝陳玲華教授首先建議這樣一個論文集的構想，並協助邀集研究計畫外的多位學者共襄盛舉。最後，感謝研究助理潘雅瑋承擔本論文集的連絡、校稿等編輯任務。《聖經的文學迴響》是在關愛與感恩中付梓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