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我們眼裡的她
<我家老二>(節錄) 劉老媽
我生了五個孩子,其他四個好像都沒操心費神,在不知不覺中長大,唯有我家的老二,從小就頑皮搗蛋,連在媽媽肚子裡都不安分,離出世還有一個月,她就等不得要先出來看看這花花世界,在無人照顧下生了她。因為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我的母親帶大女兒到鄉下舅父家裡去了,我先生那時在前方跟日寇作戰,打得正熱鬧,我只有自己到醫院去,你說她會不會選時間,她偏偏選到星期日,等我到了醫院既沒有醫生也無護士,我又跑到護士宿舍,才找到護理長(護理長是我小學同學),她罵我大驚小怪,緊張大師,叫我躺在她床上休息一下,她到藥房拿點藥給我吃,我想也好,就在她花花綠綠的新床上躺下(因她才結婚十幾天),你說我家老二會不會選地方,阿姨可能還沒有走到前面藥房,她好像怕阿姨不准她出來似的,等阿姨不在就學爸爸衝鋒陷陣的姿勢,衝在阿姨的新繡花被上,這下阿姨可災情慘重,不但攻下阿姨的新床,還占了阿姨的新房,阿姨說她早產,不宜搬到病房去,要我們母女倆就留在原陣地,姨丈也只好讓他啞巴吃黃連了。
她出生在抗戰時期,那時日本轟炸西安最厲害。每天大家都是天不明做好乾糧,等著跑警報,每天都記不得要跑多少次,有時警報解除了,等人們還沒有走到家,又拉警報了,大家只好回頭再往防空洞裡跑,我家老二她倒好,不哭不鬧,張開她烏溜溜大眼珠,看著人們在生死邊緣上,拚命的跑,拚命的擠。我想那時她的小心靈一定覺得這花花世界可真是熱鬧。
她生在國家多難之秋,她也是多災多難,好幾次死裡逃生,失而復得。在她六、七個月大時,那時她爸爸部隊調到陝西北部,抵擋那萬惡搗亂的共匪,那裡的百姓生活非常貧苦,吃的是雜糧、野菜,行是以腳踏車,最豪華的,也不過騎頭小毛驢,住的是窯洞,睡土炕,但土炕(內是空的)不管冬夏,每天晚上必須用乾樹枝或晒乾的雜草牛糞燒一燒,以除濕氣,冬天燒得很熱,非常暖和。有一天我先生要到指揮部開會,我也想到街上買點日用品,因我們住在山上,必須騎馬,來回大概要兩三個鐘頭,我們下午六點多鐘回到家,窯洞可真是煙霧瀰漫,熱氣騰騰,等我衝到炕上看我家老二,她幾乎成了烤肉餅煙燻肉,全身紅得發紫,好像已無呼吸,直覺地使我大叫一聲:「不得了!」一聲大叫,驚動了各路人馬,醫官又打針又人工呼吸,但是也無濟於事,正在大家束手無策時,一位老百姓跑進來,一句話不講,不問三七二十一,把孩子搶過去,把衣服全脫光,往土地上一放,拿了一塊碎碗片,在小胸口上畫了一個十字形的傷口(這十字現在還清清楚楚看得見),然後用嘴拚命的吸吮,吸了好幾口的血出來,對我說等她哭了,就好了,說也奇怪,十幾分鐘後看著她的小嘴有點蠕動,然後就「哇」的一聲哭了。
我家老二,可真是人小鬼大,阿姨叫她鬼靈精,她不到一歲就會說話,不但會說話,還會哄人,會拍馬屁,凡到家裡來的人,老的就叫爺爺奶奶,少的就叫阿姨舅舅(我回去都是住母親家裡),又是要給人拿菸又是要倒茶,又是問人好。你聽她那小嘴講個沒有完,其實她還不會走路呢!
等她會走路了,那可有你瞧的,到處闖禍搗亂。記得有一次佣人剛打滿一缸水(西安沒有自來水,都用井水),井大概有卅多尺深,要用轆轤和繩索一桶一桶絞上來,倒在缸裡備一天之食用。那缸比她人還高,她倒會想辦法,搬了小板凳站在上面,拿了一塊破布在水裡玩得好開心,也不管一缸水要花多少時間和勞力。氣得我抓起缸邊的水杓就在她頭上打了一下。誰知那杓子是洋鐵皮做的,正好邊子就把頭割破了,她一看流血,就大叫外婆:「奶奶、奶奶快來,媽媽把我打爛了。」為了這件事她外婆一個禮拜都生氣不理我。還好她父親不在家,如果在家,保證會請我吃鍋貼(打耳光)。
西安好多人家都在天井裡放個金魚缸,直徑有三尺左右,高大概二尺半。上面有各式各樣的花紋非常好看,下邊用石頭或磚砌成座子,上邊是用木材作成宮殿式房子,或涼亭式房子樣式,不過四面是空的,架在魚缸上,一方面是為魚遮陽擋雨,一方面也為了美觀,缸內養著五彩金魚,魚食都是有專門人每天早上送到家,看魚大小與多少供給。我家老二好奇心很大,也不知道她費了多大的力氣,把院子一張乘涼用的椅子,推到魚缸旁邊,再爬上去,也不知是想生吃金魚,還是看魚在水中悠哉遊哉快樂的樣子,自己也想下去學金魚,看著看著就一頭栽到魚缸裡,等大人聽到聲音,出來一看,整個人已在魚缸裡,如果發覺遲一點,那小命就完了。
隔了沒有幾天,我們這位小姐又出紕漏,我們家前院住了一家由蘇州逃日本鬼子來的劉姓人家,劉先生喜歡種花,養魚養鳥,也長於繪畫,對古董也很有興趣,所以就兼買賣古董字畫……我家老二喜歡去他家。他們一家老小也都很疼愛我家老二,差不多每天十點鐘,外婆餵過她點心,她就搖搖擺擺扭呀扭呀的到人家裡去,玩到吃午飯才叫她回來。劉先生常牽著她的小手,整理花草,清理魚缸鳥籠,有時抱著她繪畫,還一面畫一面講給她聽,三歲大的她哪看得懂,聽得明白,可是一老一小滿像老師教學生的樣子,一個講得頭頭是道,一個聽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