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挑戰生命勇氣的書 文∕楊照
閱讀、理解沙特的作品,把一件事放在心上,應該會有幫助。
那就是記得沙特是受法國極其特殊的菁英教育成長的。每個社會都有其菁英教育,但除了法國之外,很難找到別的地方,菁英教育的核心是哲學。鑑別是否具備接受菁英教育資格,看的是你的哲學能力;衡量教育成就高度,看的也是你的哲學本事。
一直到今天,法國的大學入學考試,仍然必考哲學。今年最新的大學入學哲學科考題,要求高中畢業生回答的,是「人們通過勞動獲得什麼?」、「所有信仰都與理性相悖嗎?」或者就考卷上給的一段選文解釋,那段選文出自斯賓諾莎的《神學政治論》。
這樣的題目,我們看得瞠目結舌,然而比起沙特那個時代,卻又已經不曉得簡單多少倍了。在法國,答不出這樣的問題,是擠不進菁英行列的。
沙特是菁英中的菁英,他考的是那個時代(現在也還是)法國最頂尖的大學──高等師範學校,他是他們那一屆的榜首,意味著,他擁有最強悍又最敏銳的哲學思辨心靈。
每個社會、每個時代,總有一些接受菁英教育的人,會產生反抗菁英教育價值的態度,提出質疑菁英教育意義的主張。正因為他們自己是菁英教育的受惠者,他們提出的批判、質疑,格外引人注目。
吳祥輝當年「拒絕聯考」為什麼那麼轟動?因為他是建中學生,按道理應該通得過聯考,可以順利取得大學生的資格,他已經是那套菁英教育體制裡的寵兒,竟然自願放棄參加聯考,反對聯考,才讓人那麼驚訝。王尚義怎麼能成為刺激台灣反省醫學教育的力量?怎麼能成為彰顯台灣教育黑暗的象徵?因為他考上了人人羨慕的台大醫學系,卻極度厭惡醫學,熱愛文學。
用這樣的例子比對,我們比較容易理解沙特的立場以及他在那個時代的特殊地位。他是毫無疑義的哲學菁英人才,卻起而帶頭批判、反對法國學院裡所教的哲學內容。
和沙特名字密切連接在一起的「存在主義」,其起源第一義,實則是法國哲學菁英青年對既有哲學傳統的反擊。「存在主義」始於尖銳地點出傳統哲學最嚴重的問題──努力解釋生命,尋索生命背後的抽象原理原則,卻對於解決人活著的實質困擾,無能為力。
「存在主義」有時又被譯成「實存主義」,就是為了凸顯「existence」這個字含藏的反叛、挑釁意味。「existence」指涉的是個人的、現實的、當下的存在,對比對照於作為長遠哲學課題的「being」,隱藏在後面、並管轄個別生命存在的存在道理。存在道理,或說關於存在的知識,源自於現實的存在,或說存在的現象,然而經過哲理智慧的歸納、衍發後,形成了深奧、漂亮的哲學體系,卻對解決現實存在問題無能為力,這豈不是一大諷刺?
沙特及其同代的哲學菁英們,從胡賽爾那裡得來翻轉哲學對象的自信,否定哲學應該探討現象背後的通則,進而否定多變、不定現象背後必有不變、貫通本體規則的假設,直接以現象,在時間之中,具備個體差異性的現象,作為思考的起點。他們還從齊克果那裡借來了一套悖論──唯有當我們放棄了自己可能掌握真理的傲慢態度,躲在角落恐懼、顫抖地面對令人暈眩的現實力量,我們才有機會接近真理──來和過去的哲學探究劃清界線。
哲學非但不幫助人武裝正視存在,還提供了各種方便的藉口,讓人遠離存在。他們如是指控哲學。也因而他們追求一條脫離舊式哲學的道路。
不過也跟很多這種菁英發動的反菁英價值運動一樣,這些人畢竟無法徹底離開自己原有的背景,不管是出於殘存的虛榮,或出於熟悉的習慣,他們的反對,往往還是只能在原有的菁英教育、文化架構下表達。例如中國最早的白話文運動主張,出於一些熟讀古典、甚至擁有科考功名的文人,他們看到了文言文的種種缺點,認為廢除文言文、改用白話文才是對的,然而他們鼓吹運用白話文的文章,卻幾乎都是用文言文寫的!
程度上不一樣,但本質上很相近的,像沙特這樣的哲學菁英,他拿來反叛過去的哲學的方式,畢竟還是要回到哲學上,用新的、不同的、叛逆的前提與推論,建構一套完整的新世代哲學。他們沒有辦法真正揚棄哲學,就是簡單地回到一種不需要哲學、不需要思辨的「存在態度」,就是主張用不需要哲學、不探究主義的方式存在著。
沙特不是不知道有這條道路、這種可能性的。他寫過一部精采的傳記作品,比他寫波特萊爾、福樓拜等詩人、文豪的傳記都要更精采,傳主是尚.惹內(Jean Genet)。惹內是個流浪漢,是個慣竊,因為當小偷而被判刑關在牢裡。沙特為他寫傳,不只是因為惹內後來在牢中自修讀了普魯斯特,並開始寫作獲得相當的成就,更重要的是,惹內那段游離在體制邊緣、乃至遭受體制懲罰的生活,最接近沙特概念中的一種存在主義式的生活。惹內不需要了解存在主義,就能身體力行一個存在主義者的生活,讓沙特感動,更讓沙特羨慕吧!
然而,沙特畢竟無法換去過惹內那樣的竊賊生活,卡繆也不可能化身為《異鄉人》小說中的莫爾索,他們能做的,他們擅長於做的,是解釋這種生活的來歷,賦予這種生活意義──源自一套完整哲學思辨而來的意義。
很早就有人看穿了沙特、卡繆他們的矛盾,也很快就有人以一種更合理、更簡捷的方式來曝顯他們的矛盾。這種人,通常是他們的信徒,而不是他們的敵人、反對者。作為存在主義的信徒,只需要了解沙特他們推翻舊哲學的理由,參與他們從舊哲學家枷鎖中衝絕出來的氣魄,下定決心過一種新的、存在主義式的生活,不就好了?哪有需要去一字一字、一行一行研讀他們那些充滿菁英氣息的艱深著作呢?
從一個意義上,六八年學運中的法國學生,六○年代延續到七○年代的美國嬉皮,甚至整整一個世代的搖滾樂風潮,都是這種沙特的信徒。他們接受了存在主義的啟發,領悟了沙特哲學中幾個最容易掌握的概念,就勇敢地發動了他們的生活革命,他們當然沒有、也不覺得需要了解沙特的整套存在主義哲學。
在他們眼中,沙特很了不起,卻又很可笑。了不起在於他啟動了這龐大的青年反叛浪潮,可笑之處則在於他無法坦然接受自己思想的結果,遲遲拋不開沉重、而且已經被他自己證明為無用錯誤的哲學,一直困在裡面,編造著一套推翻哲學的存在主義哲學。
一度看來,他們好像是對的。真正改變世界的,不是沙特的哲學系統,剛好相反,是那些不讀沙特哲學著作,用行動來實踐存在主義信條的人。不過時間拉長一點,當二十世紀都過完了,回頭看,唉,他們似乎也沒有那麼對。
最大的問題在:不讀沙特哲學,不弄清楚沙特的哲學系統,那麼存在主義的反叛,就來得太容易了。立即喪失了存在主義內在千死萬難而來的嚴肅性。存在主義不是空想出來的,存在主義不是先有了一個推翻舊哲學的空洞、虛榮的衝動,然後就很氣魄地提出自己一套不一樣的想法。不管是沙特或卡繆,或他們溯源納入存在主義系譜中的前代人物──杜斯妥也夫斯基、尼采、叔本華、齊克果、胡塞爾、柏格森……都是經歷過存在上的痛苦,乞靈於既有的神學或哲學的解脫而不可得,才不得不離開舊道路,在荒僻沒有人的地方,獨自辛苦地披荊斬棘。
存在主義不是遊戲,不是鬧著玩的。存在主義如果可以鬧著玩的,那就失去了它和對手之間平起平坐的地位,也就失去了它自稱的建立理由。要批判過去的哲學不能處理存在的困擾與痛苦,那麼存在主義當然就得證明:第一、這種困擾與痛苦之所在;第二、存在主義的確能對這種困擾與痛苦提出解決。
很多存在主義的信徒,不曾正視、更不曾經歷那根源性的困擾與痛苦,他們輕輕鬆鬆跳過了困擾與痛苦,直觀地、方便地追隨沙特、卡繆,否定了原本用來對治困擾與痛苦的哲學,舉著存在主義的旗幟,事實上過著逃避困擾與痛苦的生活。
招來這樣的信徒,沙特必須負不小的責任。一方面他在哲學方面講得最多、走得最深最遠,另一方面,他顯現在外的生活樣態,卻又絕少有令人一眼看去就能和困擾、痛苦連結得上的部分。他的名士風格,他不虞匱乏的物質生活,他多采多姿的感情經驗,他擁有的超高人氣擁護,要說他的哲學也是在困擾、痛苦中得來的,誰信?
然而,不得不信。光是看看《存在與虛無》的出版時間,就能對我們有所提醒。那是一九四三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打得昏天暗地的時候。若是將卡繆的經典名著《異鄉人》一起放進來考慮,訊息就更清楚了。《異鄉人》比《存在與虛無》早一年出版,一九四二年,同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法國羞辱地對德國投降,被德國占領的年代。
奇特得讓我們不能放過、不能不追究的是,《異鄉人》和《存在與虛無》兩本書中都找不到一點戰爭的影子。沒有關於戰爭的描述,也沒有關於戰爭的討論。這絕對不能解釋為沙特和卡繆不在意戰爭、不思考戰爭,恰巧相反,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主義,根本就是以戰爭世代的遭遇作為其龐大且普遍困擾、痛苦的背景。
沙特出生於一九○五年,卡繆出生於一九一三年,他們都不只是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還都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留有印象。第一次世界大戰徹底改變了歐洲,徹底摧毀了歐洲原本的樂觀與自信。幾項前所未有的因素,堆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上。第一是戰爭的殺傷力大幅增加。第二是膠著、殘酷、令人絕望的壕溝戰形式。第三是死在戰場上的,不是傭兵,是被動員而來的各國青年。
不只是在四年中死了一千萬人,而且這一千萬人大部分都是在僵持的壕溝戰當中喪命的。雙方長期對壘,誰都沒有辦法攻入對方的壕溝,只能一而再、再而三輪番發動無望的攻擊,讓兵力損耗在壕溝間的幾百公尺內,然後再從後方補給新的兵力,準備下回的無望攻擊。那簡直變成了一種死亡的儀式,人們忘了為什麼要打仗,但壕溝與壕溝間的土地上,死屍卻確確實實地愈來愈多。
而且死去的,是仍然眼睛看著前程、胸中懷抱著夢想的青年。在此之前,參與十九世紀戰爭的大多是傭兵,打仗是他們的職業,面對死亡的風險本來就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戰不一樣了,國家動員機制建立起來,傭兵制度落伍了,換成是每個國家最充滿活力的青年去上戰場了。
他們死的時候,手上也許還有沒完成的詩稿,腦中或許還留著解開宇宙奧祕的物理公式,當然他們心底必定都藏著豐沛的愛。然而所有這一切,生命中的美好與期待,突然就終止、結束了。
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的特殊震撼,受到震撼最烈的,就包括了沙特和卡繆他們這一代。而當沙特和卡繆他們成長進入青年、壯年時期,竟然又來了另外一場戰爭,看起來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更可怕的戰爭。
戰爭及戰爭帶來的巨大陰影,突出了「無常」,更讓所有的「日常」、「正常」看起來如此蒼白無力。人要如何夢想未來,當死亡隨時會降臨?甚至連思考、安排明年、下個月都會在心中刺激出荒唐之感──我要如何確定自己明年、下個月還在呢?
所有的計畫,隨時可能被死亡打斷,死亡無所不在,才逼迫沙特、卡繆他們看穿了傳統哲學的無能為力。傳統哲學都是以人的繼續存活,探索剝離了時空限制之後的抽象真理為依歸的。沒有一種哲學,是以人被取消了對於未來的信心為條件,而進行推論的。如果沒有死後的靈魂作為安慰,我們怎麼活下去?如果甚至連下一刻的繼續存在都被放入問號中,我們又該如何活著?
存在主義是要回答這樣嚴肅嚴重的問題。回到當下片刻,誠實地去除所有不能被證明的藉口和自我欺瞞,我們還能怎麼活下去?不再拿上帝作藉口,將上帝的現象還原為人依靠意識建立起來,讓自己相信的對象,我們的生活會產生什麼變化?就連明天我會活著,我和身邊親人的關係會維持不變,這些都不是可以被證明、也就不是在生活上可以被依賴的前提,如果勇敢地拿掉了這些,我們還能用什麼態度活下去?
沙特在《存在與虛無》書中要做的,就是回到原點,從只有人的瞬間意識可以被把握的絕對起始上,只靠這樣的意識現象關係,重新建立一套不一樣的哲學。一套面對活著沒有活著這件事以外的任何其他保障的條件的哲學。一套勇敢拿掉各式各樣幻覺柺杖,單只憑著人自己的意識與意義站起來的哲學。
用卡繆的話說,就是如何「誠實」活著的哲學。卡繆的「誠實」意謂著在承認活著沒有什麼固定的、既有的意義的情況下,仍然不畏懼不懷疑地活下去。他質疑那些覺得生命沒意義因而去自殺的人,視他們為懦弱的自欺者,就是因為他們原本騙自己活著是有固定意義的,所以才會在找不到抓不到那意義時,就失志自殺。存在主義是要盯著事實的大空洞用力地凝視,看穿生命本來就沒有那些意義,勇敢地一直看穿絕不逃避,也就是勇敢地一直活著,才能一直不懈地凝視著。
《存在與虛無》是沙特對我們的「挑戰之書」,但別弄錯了,他的挑戰不在於你讀得懂讀不懂,而在於敢不敢認真讀到生命裡去,敢不敢接受這樣意圖消滅所有讓我們活得舒服的藉口、騙局的哲學思辨,敢不敢跟他走一趟從虛無的灰燼中再生重生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