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愛的代價(文◎顏九笙)
主角總是要面對無窮無盡的麻煩
首先希望翻開這本書的各位,都已經看過《虐殺三聯圖》了——那是本書的主角之一,喬治亞調查局幹員威爾.特蘭特的初登場。我這麼問,不盡然是擔心本文會影響到沒讀過《虐殺三聯圖》的人——老實說沒那麼嚴重,即使我在此明白提到威爾隱瞞的祕密是什麼,《虐殺》作為一部驚悚傑作,還有很多別的「驚喜」在等待沒讀過的讀者——我只是認為,像威爾這樣迷人的南方紳士,各位如果有機會從頭認識,那是最好的了(如果「南方紳士」之類的說法聽起來很老氣,那也沒辦法——威爾成年前的經歷,大概可以把每個人都摧殘得提早老去)。要是你從《少女的悲劇》才開始認識威爾,唔,也不算晚,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更好:因為在《虐殺三聯圖》裡,威爾必須跟另外三個角色一起爭奪讀者的注意力,再加上情節設計的關係,你或許很難看出他怎麼會有高達百分之八十九的破案率;但在《少女的悲劇》裡,你就可以看見他完整展現個人的堅強實力——以及弱點。
威爾身為喬治亞州調查局幹員,這回再度奉派支援亞特蘭大警察局辦案。在富有白人聚居的平靜社區裡,一位上流貴婦在午後打完網球回家的時候,發現家中遭人闖入;妙齡女兒衣衫不整地死在血泊裡,一名年輕男子俯視著她,手上還握著刀子——於是驚怒交集的母親與欺近的歹徒搏鬥,最後竟赤手空拳把對方掐死了。乍看這像是搞砸的闖空門,戲劇性的結果則證明了母愛與腎上腺素的力量如何彼此加乘——但如果不是這樣呢?這位人母家世顯赫,她的父親是交遊廣闊、朋友很多仇敵也不少的富商,打通電話就可以讓州調查局派員「關心」案情;威爾精明的長官阿曼達.華格納,從中發現了某種加官進爵的可能性——說不定這是有政治動機的仇殺案件,偵破了大有面子,所以她率領她的「愛將」威爾(雖然他本人的感覺並非如此)直奔現場。
威爾踏進的是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半年前他剛辦完的貪污案,讓亞特蘭大警局很下不了台;而他接下來做的事情,讓他們更加顏面無光。這是個很「推理小說」的轉折:威爾綜合現場的線索,發現事有蹊蹺——所有人對犯罪現場的解讀都錯了。就結論來說,他們手上待查的並不只有男性死者的身分,還有一樁動機不明的綁架案;起初的誤會,已經害他們損失寶貴的時間。
調查局順理成章地接管此案,但威爾眼前絕非一片坦途。他不但要把亂成一團的案情理出頭緒,還必須用他「野生猴子般的社交技巧」(其實這種評價對他或野生猴子都不太公平),來處理人際關係上的絆腳石。其一,他有個代表市警局共同辦案的女性搭檔,費絲.米歇爾,她從一開始就看他不順眼;威爾搞懂原因以後,想盡辦法表示好意(畢竟他是個溫柔的好人啊),卻不幸總是適得其反——史勞特很擅長設計這種情境;透過她的描述,讀者很容易理解雙方的想法,也很容易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對彼此的行動做出錯誤的詮釋——而且老實說,這些誤會還挺滑稽的 。其二,肉票的爸爸也看威爾不順眼——威爾知道這種敵意是從何時開始的,卻壓根不明白為什麼。除了不合作的被害人家屬、肝火很旺的同僚以外,隨著他越來越逼近案情核心,他還要對付心防如銅牆鐵壁的嫌犯,絞盡腦汁猜出生死未卜的肉票到底在哪裡……。
在此同時,威爾一直隱瞞的祕密與能不提就不提的身世,一方面幫助他洞察真相,另一方面也冷不防扯他後腿。他的新搭檔會不會看透這一點?
所有寫過小說寫作指南的作家都異口同聲表示,別讓你的主角太好過。我隨手撿來《卜洛克的小說學堂》,二一五頁就有這段話:「小說,就是一連串倒楣經歷的組合。」
所以囉,威爾的麻煩當然是從頭到尾,絕無冷場。
如何彌補破碎的心
這些情節已經夠豐富了(還有更多我沒提到的轉折呢),絕對可以撐得起一本從頭到尾絕無冷場的驚悚小說。但閱讀史勞特的好處是,你可以得到刺激之外的感動——好比說,這個故事裡也細膩地呈現親子之情。你可以說,親子關係是《少女的悲劇》裡最顯眼的主題;焦點尤其集中在母親與子女的關係上面。
為了你的孩子,你可以做到什麼地步?養育子女是什麼感覺?——當然,世界上不只有一種父母,不只有一種答案。威爾與未婚妻安潔都很清楚不稱職的父母可以造成多少災難,因此對於自己為人父母的可能性充滿說不出的疑懼。費絲是個警探也是個單親媽媽,看著跟自己孩子差不多年齡的死者,就不由得心頭一陣發緊。有一對父母,悲痛欲絕卻安靜地認領唯一孩子的遺體。另一對父母的悲痛反應是決定興訟,告翻所有相干或不相干的人。還有一對父母,他們的孩子被擄走,他們在煎熬中等待,不知道孩子到底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如果孩子真的回來,會是什麼模樣。古老傳說裡,壞心眼的精靈會換走美麗的孩子,把醜孩兒放進搖籃裡。被壞精靈傷害過的美麗孩子,還能夠保有原來的單純美好嗎?
即使你連一隻金魚、一棵萬年青都沒養過,你一定也聽過其他父母(或者你自己的父母)現身說法,證明養兒育女是一種多麼「刺激」的過程。每位父母都有一大堆千鈞一髮的恐怖故事可以講。可以發生在小孩跟大人身上的意外或災難實在太多了,世界上多的是騙局與陷阱;而且有時候就算你小心翼翼又精打細算,別人卻沒這麼精明,一樣可能把你扯進意想不到的險境中。年紀越長,我就越能理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顯得嘮叨過頭、保護過度、動輒擔心到睡不著覺的父母,也越來越想不通年輕時的我到底哪來的自信,認為自己三不五時突破門禁、夜不歸營都不會有事(雖然就結果來說是沒怎樣啦……否則就不會坐在這裡打字了)。
問題是,一般的年輕人根本不會意識到活著是這麼驚險的事。日常生活的基礎,其實是許許多多近乎盲目的信任:我們假定身邊的人事物就是我們看到的樣子,今天跟明天大致上會照著以前的規律繼續進行下去。但只要某個環節出了差錯,日常生活就當場冰消瓦解。是的,年輕人,也許你知道你是跟可靠的朋友出去,你在安全的地方,但不管你父母是超嚴厲型還是超開明型、不管他們平常問不問你的行蹤,你一時沒接手機,他們腦子裡面肯定有那麼幾秒閃過某些恐怖的想像(雖然他們通常會立刻恢復理智,覺得那些念頭太荒唐)。就算你說你在電影院,關機理所當然——想想發生未久的電影院槍擊案吧。那是多麼荒謬不合常理的事件,卻真實發生了。現在肯定有些父母會覺得讓自己的孩子去電影院,需要某種勇氣。
可是除了硬著頭皮放手,還能怎麼辦?如果不想開一點,人類生完小孩以後就等著得強迫症加憂鬱症了。這就是愛的代價:你永遠隱隱約約地在擔心,會有某種非常荒謬、不合理、不該發生的不幸巧合,把你的心頭肉奪走。但是你必須把這種憂慮關在心裡繼續過活,在那個小鬼不聽話的時候照樣大吼要把他帶去丟掉,然後半夜睡不著,自問這樣會不會造成小孩子的心靈創傷,害他長大變成壞人。《少女的悲劇》裡,肉票的父母在警察面前撕破臉大吵,母親怪父親太過縱容,父親怪母親太過嚴厲——「要是沒有沒收她的車子就好了!」真的是這樣嗎?這樣說或許太過冷血,但人死於車禍的機率顯然遠比死於綁票案的機率來得高。可是對於父母來說,去他的機率,只要「我的孩子」出事了,全世界的所有事情都是錯的。
但在真正捲進惡夢的漩渦以後,為人父母者也最強悍,除非見到屍體,否則都有瘋狂的信心,堅信孩子必定會歸來——但當真歸來之後呢?在我們的時代,我們見識過許多現身說法:被綁架十八年的潔西.杜加(Jaycee Dugard)和被綁架八年半的少女娜塔莎.坎普許(Natascha Kampusch),各自出了一本回憶錄。同類案件在接連幾年不斷曝光,更催生出愛瑪.唐納修(Emma Donoghue)的小說《房間》。這些書都告訴我們,重建日常生活並不容易。
女兒被擄的母親,也是別人的女兒。她無助地問自己的母親:「如果我們把她救回來,她會變成誰?」
同樣為外孫女憂慮,卻必須為親生女兒堅強的資深母親這麼回答。
「她會是妳的女兒,而妳會是她的母親,妳會讓她安然度過一切,因為這就是母親的職責。妳到我說的話了嗎?」
在山窮水盡的時刻,或許還有親情可以做最後的避難所,彌合破碎的心。
本文作者:顏九笙,喜歡怪書的推理文學研究會(MLR)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