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未完成意識部署與未完成的際遇性──一種主體與意識的文學研究可能
沙特說:「胡塞爾曾指出,一切意識都是對某物的意識。這意味著,意識是一個超越的對象的位置(position),或者可以說,意識是沒有『內容』的 。」沙特此語說明意識沒有內容,其實就是存有本身是空乏的,必須不斷地進行對某物意向活動來充實自我。換言之,存有不間斷地在時間流中以意向活動澄明自身。而意向活動奠基於存有的身體,所以龔卓軍就說:「我的身體應首先為我規定向著世界的觀看位置 。」這邊的觀看代表意識主體的存有對他者的意向活動,存有透過身體對他者的立義去認識自我、認識這個世界,由於身體的身體感對於周遭他者的感知 ,然在文學作品創作過程中,還包含回憶、預期和想像的呈現,這是存有在時間流中對於自我的確認與示現,與身體感僅有間接的關係,而主要是意識在運作,這是意識在時間中的部署 ,存有意識到自我在時間流中的位置,存有決定當下意向到某物或想像到某物,藉著意向活動充實當下空乏的自己。
存有的意識是不斷地在時間流中部署他自己,為了澄明自我存有的戰略目標,它不斷去意向某物,並且透過符號表述某物,胡塞爾就指出:
表述的行為;例如,陳述就意味著對一個感知或想像的表述 。
意識部署在表述的行為,去對一個存有的感知或想像進行表述,表述是有意義的,那個「意義」指向存有自身,對存有產生意義,胡塞爾說:
我們從指示性的符號中劃分出有含義的符號,即表述 。
人為什麼要表述?因為人是「空乏」的存有,在意向活動中充實自我,在意識的表述中對於自我進行再確認 。存有透過意向弧的意識活動,與周遭他者產生聯繫,產生意義;例如,我對某人產生了意向活動,那麼,這個人就對我產生了意義,我在這個人身上認識了自我,認識了我在他的什麼位置,說得更清楚一點,我認識了我的父親、母親,我意識到我是以兒子的位置存有在和他們的相對位置,我因為意向到他者,而認識到自我的存有,我感謝這樣的存有以及場域位置。
而我們在楊牧詩作中,以時間意識來進行討論,其時間意識又如何部署呢?在意向弧面對人世間種種可能的徵象,事實上,所有的徵象都能夠作為物我確認的時間參照物,生命短促如夏蟲,幾近永恆的山石水勢,都能夠參照出楊牧自我在時間流中的位置,澄明其生命的存有,因此,在時間確認的同時,意識是指向他者,透過意識投射到時間參照物中,楊牧表述他自己的時間內涵。
意識總是為了自我而投射出去,去意識某物,去使空乏的自身充實。因此意識總是部署在自我周遭,其部署是為了作為存有在時間、空間或意義上的確認。而意識也時時在表述它自己,表述也是意識之部署,部署在身體,透過身體動作、表情進行意識的示現,部署在聲音、語言、文字,達到表述「傳訴」的功能,我們可以說文學作品是奠基於作者存有的意識表述,作者以一般人的存有身份被拋入世間而對自我以及周遭的「暈圍」產生意向活動 ,並將意向活動所產生的意向體驗藉以文學作品表述出來,表述的目的就是「為我表述」,透過表述使表述本身因為我的存有而獲得意義充實(含義充實)。人在面臨死亡終結存有之前,人總是不間斷地將意識部署於某物,並轉化為表述意識呈現於自我的各種樣貌,文學作品就是意識表述的完成。所以這篇博論以「意識的表述」最為論述的開展,以楊牧詩作為中心,討論最原初的意識──時間意識的構成。
雖然「意識總是對某物的意識」,但為何不同的人對於相同的物會有不一樣的表述?在拙著〈差異的必然:文學作品中表述「特殊性」的現象學討論〉一文中 ,將存有與表述活動分析為可固定和有差異的變化,請參見下表:
存有自身的位置→存有的意向行為
存有被拋入「在世」的時間流→存有被拋入「在世」的空間→意向對象
(意識對象)→包圍意向對象的界域(暈)
不可由意識變化,跟隨線性時間變化→可由意識移動意向主體的身體位置→可由意識選擇意向對象→因意識選擇意向對象而變化
固定→有限制的變化→自由變化→依據意識對象變化
從上表我們可以看到存有被拋入「在世」的意向活動的四個條件,存有奠基於自身的位置才去對意向對象進行意義充實的指涉,在存有自身位置的固定和有限制的變化場域中,存有的存有位置本身是具有特殊性的,因此文學作品所呈現「意識的表述」才有其差異與特殊性的可能,而豐富文學世界表述內容。而這四種條件的差異,主要就是「存有的際遇性」所構成,如史成芳說:
被拋狀態是人作為眾生之一的生存狀態。此在被拋而進入眾人之中,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在這裡,它與自己際遇(encounter),也與他人際遇。此在當他來到世界,他就進入被拋狀態。
人成為「被拋於世」中的存有,本身就是際遇性,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際遇,際遇是存有必然的象徵,陳榮華就指出:
人的存有是有際遇性,故人總是有際遇的,不同的際遇讓他有不同的感受……由於際遇性是人的存在的基本結構,因此它是人的存在性徵。
在存有的際遇性中,意識得以展開其部署,透過意向弧、意向活動去認識自我的存有,並且表述自我的存有,因此「表述」也是際遇性的,楊牧在論詩時,他亦說道:
不能否認的是,它(詩)也時時表達著人生際遇中貼切可理解的悲歡,或僅僅是藝術的惆悵。
詩在人生際遇中表現了意識主體的情感,那麼詩或文學作品也是際遇性的嗎?或許我們可以說文學作品的構成是意識際遇性的累積,它並不是先驗的,而是經驗的產物,而經驗就是存有在際遇中的體驗,每個人在意向活動與表述活動中的具有「四個條件」的差異,因為如此的際遇、經驗的累積,使楊牧成為楊牧,其他的詩人成為其他的詩人,而我們成為我們自己。
我們成為我們自己,除了際遇性外,還有瞭解和言談,作為我們存有的開顯性 ,瞭解就是意識不斷地進行意向行為去建立物我的意指關係,言談則是以言談的方式確定我們自己、彰顯我們自己。在文學作品中難道不也是一種存有的開展?我們看見詩人在作品中表述去意識到詩中的某物並加以「言談」的詮說,而這一切可能就是際遇性的。
而這一篇博士論文的產生過程也是際遇性的,首先,我的生活是際遇的,在際遇中進入逢甲大學,際遇性地讀了某本書,際遇性地不讀某本書,際遇性有了某個想法,際遇性地與自我以外他者的相遇,布伯說:
人觀照與他相遇者,相遇者向觀照者敞亮其存在,這就是認識 。
認識也是一種意識的意向活動,意識主體對於意向對象給予了意義 ,我在父母支持、鼓勵下得以繼續研究學問,鄭慧如老師給予了從現象學研究詩文本的方向,此外還有許多人在時間流的際遇中,給我「認識」和「立義」的可能,充實「空乏」的存有 ,也在際遇中,充實並顯現了博士論文的架構與內容,正如胡塞爾說:
在每一段感知階段中都包含著一個完全空乏的外視域,它趨向於得到充實,並且在向某個進展方向的過渡中以空乏前期望的方式去達到充實。
我在這段時間的際遇中從自身的「空乏」,感知到現象學以及其他,在感知中達到可能的充實。在際遇的展開中亦是意識的部署,我選擇了時間作為研究「表述」與「楊牧詩作」的主題,雖然單一作家的研究文本數量可能有不足的地方,但希望這只是「未完成意識部署」,在前人運用現象學所進行的文學研究成果上,繼續建構一種現象意識的研究方法,從主體、主體際以及主客體間的意向活動,意識的向度,作為一種「表述研究」的可能,作為我學術研究的奠基,也希望開展文學研究的另一個方向。
現象學的「懸置」或「放入括號」,使研究進路得以從作品的雜多性與符號歧異中澄清,正如T.伊格頓所說:「現象學抓住了我們通過體驗所能把握的東西,從而能為建立真正可靠的知識提供基礎 。」透過「現象學式」的文學研究,可以使作者的表述意識得以澄明,當然從主體經驗到文學作品的表述間仍具有巨大的空白縫隙 ,這可能需要歷來文學研究者不斷地去補充、去詮釋和理解其間的過程,現象學的「意向研究」正提供了我們一個清楚的概念。或許一種方法的概念無法完全覆蓋我們所欲渴求的文學真理 ,但在千百年的文學研究者總是不斷試圖地接近它,並且將這決心企圖傳承下去,這本論文當然也希望是這千百年文學研究志業中的一小塊基石。
2011/4/24寫
2011/10/1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