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煙井》新版序
想要成為一個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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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社會中期待男孩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最好是肩膀寬闊,胳臂粗壯胸膛厚實,若能再長些毛,更好。我們那時候流行在胸部塗上酒精,就是希望能長些毛出來。我弟弟塗得比我兇,所以胸部的毛長得像草叢,我大概使用劣質酒精,不但沒有長出一根毛來,反而長出一大塊像地圖一樣的褐色疤痕,害我赤裸上身時非常自卑,別人問起那塊疤,我都亂說,是被火燒的。如果你膽敢動了真情流下了眼淚,大人會罵你說,怎麼哭得像個娘兒們?真是沒有出息!
我在家排行老三,卻是長男,爸爸期待我成為一個很陽剛勇猛的男人,想盡各種方式訓練我勇敢,甚至野蠻,殘忍,能像個土匪最好。他常常說起當年位於山區的老家四處皆盜匪,平日種田,遇到饑荒就下山行搶。官兵抓到土匪就在縣城砍頭,小孩子們都喜歡圍觀,完全是魯迅筆下的殘酷時代。所以從我呱呱墜地之後,爸爸常常會在他的日記上記錄著我各種像土匪的行徑,例如搶姊姊的玩具,動手打姊姊,他一方面制止,卻有點沾沾自喜。他帶我去台北近郊的外雙溪打獵,那兒曾經是日本人毒蛇實驗場,只要往樹林裡走進去,大石頭上盤著一條百步蛇,大樹上垂掛一條青竹絲是常見的。那時候沒有禁止百姓使用鉛彈的獵槍,我在家裡的院子放了些瓶子罐子練槍法,在樹林中打下不少顏色鮮明在現在一定列管的保育類的鳥類。爸爸有幾個單身漢朋友常常到家裡弄些動物來殺,都是現代人喜歡的寵物,只要被他們弄到手,一律殺無赦!
其實雖然爸爸外表冷峻嚴厲如鷹隼,但內心的細膩多情多愁善感,簡直就是《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再世。他的眼淚之廉價,常常成為媽媽口中的馬尿。他喜歡用毛筆字抄寫《紅樓夢》裡的黛玉葬花詞,也迷戀國畫中的仕女圖,他的心思比一般女人更纖細柔軟,但是他覺得這是他無法向外征戰拓展事業版圖的原因,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們像他。想當斯文的文藝青年?一棒子打破你的腦袋。這是爸爸在教育孩子時心情最矛盾衝突的心結,因為他的兩個兒子都像他一樣充滿了文藝細胞,弟弟大學時代就喜歡寫新詩,替很多民歌手寫歌詞,也有繪畫天分,當然也很溫柔多情,而我在大學時代就成為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了。基因就是這樣,任憑你想盡辦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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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被教育成一個陽剛的男人,我也努力朝向這樣的模樣和人生走去。我高中練習長跑,習跆拳道,大學不屑加入校刊社,反而加入國術社,並且成為籃球場上的神射手。儘管如此,我常常為自己的身材感到自卑。我不像弟弟那樣又高又挺,我甚至還沒有爸爸高,爸爸常常譏笑媽媽是五短身材,骨骼還是歪歪斜斜的,我常常想,我是遺傳到母系的基因了。若有客人來到家中,爸爸會要我先出來招待客人,先介紹我出場,弟弟則埋伏在布幕後面。當客人禮貌性的讚美我斯文清秀,就會中了爸爸的埋伏。當雄壯威武的音樂響起後,高大英俊的弟弟就像平劇中的常山趙子龍登場,弟弟會單手掀開布幕,雙手抱拳鞠躬後,一甩頭,通常都會引起客人的驚呼說,哇,比哥哥帥多了!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得知我的深度近視可能沒有資格服兵役時,簡直是晴天霹靂當頭棒喝,我躲到書房痛哭流涕。這簡直是對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最大的屈辱。這也是為什麼我不明白當時有不少大專生為了逃避兵役,想盡各種辦法讓自己增胖或是得病,甚至自殘。後來我發現是自己的資訊錯誤,我是可以服兵役考預官的,我才釋懷。大一去成功嶺接受寒訓,大四畢業在國中實習一年後就正式入伍,我考上了軍醫和衛勤方面的預官,先去高雄□山衛武營受訓,再和一群醫科學生在衛勤訓練中心受軍醫和衛生勤務的專業訓練,抽籤時大家都希望抽到醫院當醫官,我竟然愛國熱血到想去金門馬祖的外島接受磨練,因為我想成為陽剛勇猛的男人。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進了鳳山衛武營時,剛從政戰學校畢業兩年的小個子中尉菜鳥輔導長在詢問來接受訓練的預官們誰有寫作和畫圖的專長時我沒有舉手,而那些來自各醫學院的同學們爭先恐後的舉手,甚至站起來大叫,我,我,我。我沒有舉手,因為我是要來磨練自己的,我願意被太陽曬,被操,我想趴在泥土地上讓臉上因為汗水而沾滿了泥土,發出男性特有的臭味。我才不想當文藝青年。結果那些高舉雙手喊著我、我、我的準醫生們在出操時被菜鳥輔導長留下來,考驗他們的寫作和畫圖能力。隔了一天菜鳥輔導長大大的發了頓脾氣說這些舉手的人連個鴨子都不會畫,文字也很差,想要摸魚也不是這樣摸法吧?於是菜鳥輔導長很生氣的又問了一次,到底有沒有人會寫作和畫圖,這時我的大學同學實在忍不住了,就舉起手指了指我,說他就是寫《蛹之生》的作家小野。所有人都哇了一聲,我滿臉通紅想找個地洞鑽。
從此這個小個子的菜鳥輔導長常常在部隊出操時把我單獨留下寫文章畫圖,後來發現我還能編原住民舞蹈、唱歌、演雙簧,輔導長太樂了,從此我成了他的左右手,每場比賽都大獲全勝,連最專業的康樂隊來衛武營表演時,輔導長都叫我準備一場表演和他們PK一下。我找了大學同學劉仲康練一段雙簧,結果台下的同學們簡直瘋了,康樂隊的人在後台臉很臭。當時在衛武營當指揮官的人,後來當上華視有史以來業績最好的總經理——武士崇。多年後武總經理邀請我去當華視的顧問時,他說他記得那場雙簧表演。又過了十多年,華視脫離國防部成為公共廣播集團的一份子,我意外成了公共化後第一任總經理,但是教育頻道還是和國防部有合作。有一天國防部通知我說,有一個陸軍司令部政戰中將主任要來拜會我,當這個中將主任跨進我的辦公室,我忍不住驚呼起來,他正是當年衛武營那個小個子的菜鳥輔導長!他向我敬了一個禮,中尉輔導長周彥中向少尉預官李遠報到!人生怎麼是這樣充滿驚喜的?我和他擁抱,並且唱了兩句軍歌「我們的事業在戰場」表示歡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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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發部隊抽籤時,大部分的人都抽到所謂的上上籤,被派到各級醫院當軍醫,或是管理衛生勤務,這些工作有些是上下班,我們班有些同學也被派到醫院當軍醫,其實我們只解剖過青蛙和兔子,但是遇到緊急情況還是被迫上場替病人割盲腸。我如願抽到在別人心目中的下下籤,被分發到醫院附屬的救護車連當預官排長,那是每天都要出操的戰鬥連隊,步兵扛的是步槍,我們的士官扛的是非常重的擔架,平日的操槍、打靶、演習和一般步兵一樣。後來有人發現我是作家,想調我去指揮部當文書,我婉拒了。我說我想在部隊接受磨練,我是部隊的射擊教練,專門訓練士兵們使用步槍和實彈射擊,我也接受手槍的射擊訓練,朝著自己想像中的真男人前進。每當我聽到士兵們唱著那首軍歌「我們的事業在戰場」時,往往激動不已,因為這首歌是當年菜鳥輔導長的最愛:像江河湧向海洋,像星球環繞太陽,我們是革命戰士,一起奔向偉大的戰場,一起奔向偉大的戰場!只要反共勝利,前途自有希望,只要革命成功,個人自有保障。
離開大學校園分發到國中教數學和化學只是進入社會的初步,分發到部隊後才見到許多我完全沒有接觸過的人和光怪陸離的事,才是我成為男人的第一大步,天天考驗著我們這批被老士官們嘲笑沒有打過戰的大專生。我的第一個考驗是半夜一個新進士兵來敲門,他說他在外面還有尚未解決的事情,想向我請一個晚上的假,但是他會翻牆出去翻牆回來,他不會走大門,他要我相信他一次。我望著他熱切的眼睛,用江湖的語言說,我用自己被判軍法來賭對你的信任,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義氣。他走了,我失眠到天亮,聽到他敲門聲音才知道自己過了第一關。下一關更嚴峻。有個士兵因為不服被禁足,不能外出回家見老婆,趁著酒意在站衛兵時將步槍的子彈上了膛,他大吼大叫說要和連長、排長同歸於盡。那天正好輪到我是值星排長,身上斜披著一條值星紅帶,我鼓起勇氣邊說話邊走向他,也是用江湖語氣。我說這件事交給李排,我了解你的苦悶和委屈,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你千萬千萬不要衝動,家裡還有老父、老母,還有老婆。我奪下了他的槍,他抱著我痛哭流涕。我拍著他的背,心想我又過一關了。閃在一邊的老士官們對我豎起大拇指。我退伍時和這個士兵喝酒喝到醉,我扛著他回到軍營,他吐在我的背上,我繼續扛著他走進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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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為一個自己心目中的真男人了嗎?好像還沒有,我依舊很自卑。我不敢赤身裸體的和同袍們一起洗澡,我依舊對自己的身體感到不自在,總覺得別人都比我強壯高大。我交往了幾個女朋友,寫寫情書牽牽手,就算在夜晚散步到天亮,就算是在女朋友自己租的房間裡面,也沒有更親密的舉動。我想起在衛武營受訓時認識的那個率先舉手說自己什麼都會的摸魚大王口水龍,當他知道我是一個作家後,最感興趣的是我有沒有常常帶女孩子上床?我說沒有時,他流著口水說,太可惜了。說我真是辜負了自己的盛名。我沒有不是因為我的道德高尚,而是我根本不敢面對赤裸的自己,我不知道要如何和另一個肉體互動,我簡直像一個鋼鐵人一樣,我甚至於不知道要如何去好好愛另外一個人。其實,我漸漸背離了我的本性,背離了原來的自己,我一心想當一個想像中的真男人。
後來我漸漸領悟了一件事。真的男人不是靠體格高大魁武多毛來顯示雄性動物的特徵,也不是要靠舞刀弄槍表現陽剛威武野蠻的一面。拋開了這些表面的東西,人格裡那種無畏無懼的精神、溫柔體貼替別人著想的態度、一諾千金的豪邁風格、勇於承擔別人不敢承擔的事情、熱情熱血的天性,才會擁有一種讓人有安全感的氣質和魅力,那才是最能吸引人的東西啊。我們還是可以高唱著那首「像江河湧向海洋,像星球環繞太陽,我們是革命戰士,一起奔向偉大的戰場,一起奔向偉大的戰場!只要反共勝利,前途自有希望,只要革命成功,個人自有保障。」因為人生的戰場不是只有殺死敵人的沙場,還有更多可以讓人實現社會正義或是藝術理想的戰場,革命也不一定是要在戰場殺死敵人啊,只要能創新不守舊,只要能帶動新的風潮都是一種革命。那才像是江河湧向海洋、星球環繞太陽的氣勢和魄力。
想通了這些後,我忽然變得很坦然而自在,我忽然覺得自己可以抬頭挺胸了。我覺得自己很MAN,很帥,很男人。當我在游泳池裡身手矯捷的游泳時,再也沒有人望著我胸口問說,請問這塊疤是怎麼一回事?因為那塊褐色的疤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了,大概是因為自己變壯了(或是變肥了?)。 這些往日的回憶也許有助於讀者在翻閱這本舊書新出的《生煙井》時有所幫助,畢竟這本書是我漫長的創作歷史中的第一本散文集,時代久遠心情也有所不同,文字和風格更不同於後來讀者所看過我寫的其他散文集,但是內在精神上,卻可以從這本書中找到我最原始的創作靈魂。這本書從出版到現在,還一直會有讀者提到它,或許它或多或少都還反映了那個渴望新知、追求真理、守護價值的舊時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