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賞析
故事、奇想、神話與現實──穿越魔幻世界四象限
許建崑 東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林滿秋的作品總令人期待。她起先寫過晚明鄭芝龍的歷史故事,描述三百多年前渡過黑水溝開發臺灣的總總,展現了閩南族群在政治紛爭、海盜侵擾之中為生存而孤注一擲的勇氣,已經讓人眼睛一亮。後來她隨夫婿旅居英國倫敦,來往世界各地,視野更加寬廣。她關懷聽障、愛滋病、癌症、肥胖和初次感染愛情症候群的孩子,也為他們寫作。對於生活困頓、生命脆薄,以及各種病痛纏身,都有敏銳的觀察與描寫。
新近創作的這本《腹語師的女兒》,完全跳脫她慣用的寫實風格,而有了嶄新面貌。故事背景穿梭在墨西哥、祕魯、阿根廷與臺灣之間,似乎要帶領臺灣的讀者去探望那陌生南美洲,體驗綿延將近九千公里、奇詭的安地斯山脈,翻越數千公尺的高峰,去鳥瞰建築在海拔二千四百公尺的印加帝國古城馬丘比丘;或者行經巴塔哥尼亞高原,在晶藍的冰川、橘紅的火山與黃褐的沙漠交界處,去體驗自然界的雄偉壯麗。那兒氣候乾爽,陽光亮麗,天空湛藍,居民穿著棉、毛織成的布衣,背著條紋布袋,也是顏色燦然。他們以農耕為業,為了招攬觀光客,偶爾會兜售紮著馬尾巴、戴著火紅帽子、穿著傳統服飾的布偶娃娃。如果有機會去旅遊,你還可以看到成千上萬頑皮的羊駝、被馴化的狐狸、好奇的企鵝,也可以眺望林中極少數的安地斯山貓,以及海中的鯨豚。
林滿秋從這個瑰麗而神祕的國度醞釀了一則奇幻故事。失去妻子的丈夫凱翔放棄醫師的工作,獨自浪跡天涯;家中唯一的牽掛是愛女柳兒,也只能以一張張旅行地點的風景明信片,如風箏絲線般的牽繫。有這麼一天,父親在「路的盡頭」轉身回來,祖父已往生,表叔明德接任了醫院院長。柳兒只要爸爸在,一切便足夠。
然而回家的爸爸變了!他在祕魯學會腹語術,以「奇里」的藝名走唱街頭,還帶回兩尊腹語娃娃:一個是性格強烈、行為乖張的奇莉,一個是被壓在箱底默默無聲卻會出壞主意的無名小偶。是爸爸利用奇莉來表演,還是奇莉控制著爸爸?奇莉的魔法又來自何方?奇莉在月夜林間與貓群對決,父親竟然吹奏笛子助陣。爸爸的笛聲如漢梅林吹笛人的故事,具有強大的魔法,可以降伏貓咪,讓牠們列隊行走;然而在奇莉的唆使下,貓咪們不僅凶惡,還集體攻擊柳兒。柳兒幾度反擊,造成住家大火,自己也被灼傷送醫。而出院那天,透過明德表叔的安排,爸爸、柳兒和奇莉三方在返家的汽車裡「攤牌」,所有的因果關聯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母親為何死亡?誰應該負責?一切都出人意料。
這一樁奇幻事件,如假似真,在林滿秋的筆下活脫而生。讀者起初會對柳兒的處境感同身受,並打從心底相信──不是爸爸的腹語術才能讓奇莉說話。因為奇莉是祕魯墓穴中殉葬的布偶,而根據傳說,這些布偶被雪山裡的幽靈攀附,能夠獨立思考、說話,甚至有了妒忌心,當然不容柳兒與父親親密相處。而幽靈則來自於獻祭給神明的孩童,被埋在冰天雪地裡成為木乃伊,無法回歸天國,只好留在凡間作祟。林滿秋為這些來不及長大的孩子叫屈,揣摩他們死亡前的恐懼與憤怒,讓他們在柳兒心裡和眼中翻轉為陰魂厲鬼。
在水靈節活動中,更透過爸爸的腹語表演,暗示了布偶奇莉與木乃伊之間的可能糾纏。另外,她還借用許多風景明信片和圖書館裡的考古雜誌,間接交代了印加帝國的古文明、阿茲特克的殺俘獻祭,以及冰峰上留存的童靈屍骸。而這些鮮血染紅的圖象,建構了印加文明特有的神話與羽蛇神的圖騰信仰。
然而,在林滿秋的故事裡,其實還隱藏著更古老的神話原型。佛洛依德說,男孩愛戀自己的母親,而與父親為敵,宛如古希臘伊底帕斯「弒父戀母」的故事,被稱作伊底帕斯情結;而女孩則欣羨父親丰儀,仇恨自己的母親,所謂「戀父弒母」,也有另一個希臘神話可以對應。傳說特洛伊戰爭結束之後,希臘聯軍統帥阿伽曼農回國,被王后和姘夫殺害。女兒伊莉克特拉(Electra)鼓動弟弟入宮,殺死母親,為父親報仇。這樣的女性戀父,被稱為伊莉克特拉情結。在國人內心裡頭,既不願承認,也不喜歡述說如此的人間困局。故事中的柳兒渴望父親全盤的愛,排斥母親和來不及出世的弟弟,正有同樣的影子;而她之所以受到奇莉「鬼祟」,應該是她內心裡的「自我」投射,一種「真實的講實話、卻討厭自我而又渴望霸占父親」的心理衝突。
除了以佛洛依德的學說來解說柳兒的「分裂人格」之外,這部小說還碰觸了中國人另一個傳統的心理癥結。柳兒的父親有藝術天分,不喜歡當醫生,在妻子死後,獨自浪跡天涯,醫院院長的職務只好由明德表叔代理。此與印度神話──羅摩耶那讓位給二王子婆羅多,離開宮廷,又因為愛妻息妲失蹤,四境去尋找──頗有異曲同工之處。作為有繼承權的長子,除非狠心的專權獨攬,面對諸多兄弟期望分享,內心必然有許多衝突。當主權者一旦失去繼承人,又有更大的苦楚環伺。在故事中,我們還讀出了國人思想觀念中的「魔咒」,那就是「重男輕女」、「崇醫師而輕藝文」的價值觀,緊緊縛繫了每個人的心房。
林滿秋通過安地斯山的神話情境,似乎用來掩飾獨生子女心理層面的不安,除了反映現實社會中對子嗣、對性別的壓力,也間接表現了單親家庭孩子的孤寂、惶惑和創傷。在故事結尾處,柳兒長大以後,接受專業訓練,成為心理治療師,把家後的林子規劃成「心靈休憩所」,更可以了解林滿秋作「療癒書寫」的企圖了。
作者序
魔幻與實境的交戰 林滿秋
在南美洲多次旅行中,我聽到了許多魔幻故事,其中最令我著迷的是安地斯山上的童靈傳說。
五百多年前,還活躍在安地斯山脈的印加人在舉行重要的宗教儀式時,會把孩童當成祭品。他們相信,把孩子獻給神等於把孩子送上天堂,還可以造福族人和自己,因此很多人都自願將孩子奉獻出來。
祭典那天,被當成祭品的孩子在眾人簇擁下,踩著排笛的節奏,帶著心愛的布偶,乘著羊駝,攀上海拔五千公尺的雪峰。這段路程會延續好幾天,沿途都有繁瑣的儀式。隨著高度的攀升,村落愈來愈疏落,送行者也減少了,被當成祭品的孩子在空氣稀薄的山谷中昏昏欲睡。抵達冰峰後,巫師和所剩寥寥無幾的群眾舉行了最後一場祭典,就將那些獻給神的孩子依照一定的姿勢綑綁起來,連同陪葬品,一起埋入三公尺深的垂直洞穴裡。
傳說中最吸引人的部分是──那些懷著美夢的孩子死後,靈魂根本上不了天堂,反而成為漫遊在雪山之巔的遊魂。他們孤獨寂寞,哀傷無助,看著古印加帝國走向滅亡,看著西班牙人來了又走,看著南美民眾擁有自己的主權。在政權轉移中的殺戮,他們看到族人愈來愈稀少,擔心有一天會被遺忘。
進入二十世紀後,古印加人淹沒在歷史的灰燼中,雪峰上的童靈傳說也逐漸被遺忘,只有一些盜墓者半信半疑。有一天,盜墓者登上雪山之巔,果真發現了寶物。就在他們把寶物帶回人間時,雪峰上的童靈傳說也重植於人們的記憶裡,還添增了新的色彩:那些漫遊在雪山之巔的童靈,附身在陪葬的布偶上,隨著盜墓者回到人群中。
這個傳說觸動了我的靈感,特別是當我在阿根廷的博物館看到那些幼童木乃伊,《腹語師的女兒》的故事便誕生了。
故事的關鍵角色是一對父女。他們同時面對失去至親的痛苦,也因為一個古墓裡的陪葬布偶改變了人生。
父親在失去摯愛的妻子後,逃離了日常扮演的角色。他在南美洲流浪,行屍走肉般的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直到有一天,他走入安地斯山脈的一個荒村,在生命最低落的那一刻,意外的擁有了布偶奇莉,人生因此出現轉彎。他捨棄原本的名字,拋棄醫生身分,變成了街頭腹語藝人奇里。
奇里.奇莉,自此成為一體,帶著魔幻的色彩,遊走在南美洲的大城小鎮。
女兒柳兒在母親過世、父親遠離後,跟著祖母生活在深幽大宅中。她的生活如死水,唯一的活泉是那一張張從南美洲寄來的明信片。她徘徊在埋葬母親的那片林子裡,耐心的等待父親歸來。
幾年後,果然如她所期盼的,父親回來了,並帶回了她期待中的娃娃,只是她做夢也沒想到,那個腹語娃娃竟將她的生命帶向黑暗深淵。
她期待父親的愛,父親也因掛念她而返回。他們渴望彼此的溫暖,可是當兩人在一起,非但不能相互取暖,距離反而愈來愈遙遠。
一場月夜祭典,讓柳兒毛骨悚然,也證實了她的猜測:奇莉是個有魔法的布偶。當她把奇莉和南美雪峰上的童靈連結在一起,頓時發現自己的生命正處於極度險境中。她需要支援,可是沒有人相信她。
這是個帶著魔幻色彩的故事,其實是一部寫實小說。魔幻和寫實之間,只是一種敘事方式、一種表達的手法。創作這個故事時,我並不想把它變成奇幻文學,只是想藉由奇莉來描寫柳兒的內心變化──在奇莉的步步逼迫中,她發現了一個隱藏在內心深處、早已被自己遺忘的祕密。
那個祕密使她陷入狂亂,把她逼得無路可退,魔幻與實境間的對決一觸即發。
在這場對決中,她究竟會被毀滅,還是得到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