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一
追想青春,跨入中年 楊照
在一般的意義上,「中年」指的就是人走完了「青春」的階段,認命了、死心了,進入一個相對黯淡、背對陽光朝向陰影的階段。不過,換從另一個角度看,「中年」卻也意味著,終於,我們有機會真正明白「青春」是怎麼一回事。
活在青春裡,生命充滿了躁動的變數,我們應接著現實中的種種刺激與誘惑,或自覺或被迫地隨時試驗著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喜歡什麼厭惡什麼?愛情、道德與品味的極限何在?我們猶豫游移,我們反省後悔,我們走過了卻又恨不得能夠繞回去,我們明知時移事往前塵難追但總不甘心不接受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那是青春,混亂與疑惑,必定犯錯卻甚至來不及面對錯誤真心一哭的年代。於是中年就代表了:總算,我們認識了自己,願意誠實平靜看看生命之鏡中到底顯現出什麼樣的容顏。而那面突然浮掛在眼前的生命之鏡,就是以對於青春往事的回憶紀錄打造而成的。
那場叫青春的電影,或那本叫青春的書,我們讀完了。我們不需要再隨著情節而焦躁激動,因為結局已經確確實實掌握在我們手裡。於是,我們可以開始重看一遍,可以重讀。所謂中年,對我而言,就是歲月給了我們特殊的資格,可以選一張舒服的躺椅,對著逐漸西斜變紅的太陽,把叫青春的那本書,打開重讀。重讀中,本來的內容有了完全不一樣的分量輕重,在結局揭曉之後,劇情主線變得沒那麼重要、更沒那麼吸引人了;相對地,許多以前認為無關緊要的細節,回頭看,卻如此有趣、如此感人、如此深刻。
這是千真萬確的弔詭,只有到了中年,人才能開放地、全幅地瞭解並享受自己的青春。青春中人永遠不會明白青春是怎麼一回事,不管你有多敏感、有多聰明。換個角度看,進入中年而不整理重讀自己的青春,那就既對不起青春,也對不起中年了。
何其幸運,步入五十歲的前兩年,和馬家輝、胡洪俠開始了「對照記@1963」的專欄寫作計畫。為了兩岸三地的「對照」,三人搬寫了許多回憶懷舊的主題,寫著寫著,竟然各自寫出了近百篇的青春追想曲。一面追想青春,一面正式跨入中年,忽然懂了:時光自有其莊嚴高貴的公平,既不偏袒青春,也不苛待中年。
自序二
親近顛倒夢想 馬家輝
關於一九六三年男人的成長書寫,這是我和楊照與胡洪俠的第三本文字結集,第一本叫做《對照記》,第二本叫做《忽然,懂了》,這是最後一本,叫做《所謂中年所謂青春》。三書都由遠流出版公司出版,王榮文先生和他的專業團隊有的不僅是眼光,而更是,嗯,無比的耐性。
跟中年男人打交道,尤其同時跟三個中年男人打交道,必須超有耐性。從書名的選擇到序文的邀約,從題目的篩檢到照片的編輯,從行銷的策略到演講的時間,任何議題,分處兩岸三地的三個男人討論起來,總會想出六個意見八種安排十項建議,電郵來來往往逾百封,見面談談辯辯亦近十次,聒噪不休,各自堅持,難下定論,若非遠流的朋友耐著性子在我們之間負起催促和周旋之責,這三本書恐怕連半本亦不容易現身。想想,這兩三年來,三個男人在創作路上一路走來,原來曾得不少貴人相助,真是福氣。
關於中年與青春的叛逆弔詭,楊照序文已經寫得非常清楚明白,我不多說了,看他寫的便是了。多年以來我都是楊照的忠實讀者,並未因其後認識交往而停止追讀他的文字,其學識之淵博,其心思之熱誠,經常讓我暗暗自慚,如同胡洪俠之幽默之口才之豪爽,經常讓我隱隱嫉妒。有機會跟他們稱兄道弟,只要最後不會淪落到「投名狀」式的悲劇境地,自是我所擁有的另一種福氣。
可是,福氣歸福氣,我畢竟是一個固執的中年男人,對於書名,我一直由於「大志未竟」而心有不忿。打從第一本結集開始,我就建議以「大叔」為名,直指中年情狀,細述叔伯心情。但楊照和胡洪俠否決了。到了第二本結集,再否決。到了第三本,又否決。彷彿打官司三審上訴,統統輸了。我唯有摸一下鼻子,對自己說:沒問題,你們不幹,老子獨行!我決定把「大叔」書名「私有化」,變成我下一本新書的名字!
於是,在二○一三年五月七日我五十歲生日來臨前的兩小時,我坐在電腦面前,編好了《大叔》稿本,按鍵,傳給香港花千樹出版社。我也替《大叔》寫了序,其中道:
我的長相說好聽是「少年老成」,說不好聽呢則是「少年老殘」,早於十七歲時到某官方單位打工擔任編輯助理,同事們都猜我是二十七歲,只不過不好意思言諸於口,終於在我辭職當天才問一句,為什麼你這麼大年紀了還來做這小職員。
我笑笑,沒答腔。長相天生,毫無辯駁餘地,任何執拗皆屬枉然。
後來呢,二十七歲被視為三十七歲,三十七歲被視為四十七歲,終於到了五十歲,或許在好些人眼裡已有六十歲的模樣,而我同樣不答腔,只因,仍然,毫無辯駁餘地,仍然,任何執拗皆屬枉然。
第一次被正式喚作「阿叔」時的場境倒記得清清楚楚。在羅湖往深圳的海關櫃檯面前,我不小心,站錯隊,被誤會打尖,一位男子大大聲聲地說:「喂,阿叔,唔該排隊!」
我愣住,不確定是否喚我,瞄對方一眼,明明他才貌似阿叔,怎麼變了我是? 在那一刻,透過別人的眼睛,我再次肯定了自己的衰老面目。
其後當然變成真真正正的阿叔,甚至開始向阿伯的年齡進軍,許多時候遇見朋友或同事的子女,他們毫無猶豫地喚我「伯伯」,我便知道,歲月已經倒數,終點在望,很快地,我將榮升「公公」或「爺爺」輩,最後,又將變成碑石上的一個名字,什麼都不是了。
於是我變得更加放肆。言談上的,行為上的,思想上的,我把放肆權充自由,努力過自己想過的每一天;如果在傍晚時分發現今天的日子未如己願,我會非常沮喪懊惱,容易憤怒。別人的修行目標是如《心經》所言「遠離顛倒夢想」,我的生活方向卻似剛相反,奔向顛倒夢想,愈發朝著狂野的終點前衝,彷彿黑夜飛車,隱隱期待突生意外,車毀人亡,在刺激裡消失,便是最美滿的結局。
前陣子曾經有人用一種隱密的方式提醒我,「我想說的是,你的少年時代幾乎已形成你後來之所以成為現在的你之原型。即便你後來受損的多麼厲害,後來怎麼樣的被醜化、扭曲,以致如何在應對世界時有著不同的面貌。但那個少年時所隱藏的你,總會悄悄地召喚著甚至守護你。但如果你那時已經損壞,可憐的,你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就要加倍的努力。」我能說的只是感激,但在行動上,我走向的顯然是另一極端 。
上面不厭其煩地摘錄序文,一來是為了聊以阿Q,好讓自己覺得終於成功迫使一九六三年男人成長書寫作品跟「大叔」二字沾上了邊;二來呢,序文稍稍透露了我成為五十男人的複雜感覺和「鴻圖大計」,跟所謂中年所謂青春有著直接關連。
話說回來,歲月匆匆,所謂中年所謂青春皆是轉眼之事,所以其實根本無所謂中年無所謂青春;有的都只是尋常日子,關鍵是你選擇用什麼心情去面對它、回應它,那麼,青春也是中年,中年亦可青春,誰都沒資格囂張,也誰都沒理由沮喪。
告別青春,也告別中年。無論年歲,只要願意,我們其實都可以活得加倍快樂。不是嗎,楊與胡?
自序三
歲月流水帳 胡洪俠
都說歲月如流水,那□,羅列關於歲月的記憶,就是一本流水帳了。既然書名是《所謂中年所謂青春》,我這篇自序,不妨真就寫成流水帳。
一九七九年,胡官屯:用零花錢去老武城新華書店買了幾本書,記得有《青春與理想》,有《性的知識》,都是一兩毛一本的小冊子。對青春的熱望就從這類小冊子開始了。是年身高一米六二,在衡水師範班級隊列中屬較矮一類。
一九八○年,衡水:開始寫詩。寫完一首就讓女廣播員在學校廣播站朗讀。國慶節來了,寫詩;元旦來了,寫詩;看了電影《忠誠》,也寫詩。後來才知道,那其實不算詩。
一九八一年,衡水:第一次給人寫情書,遭舉報。某日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遞給我一封信,問道:「這是你寫給誰誰誰的吧?」我說:「是。」是年畢業參加工作,身高已到一米七八。
一九八二年,衡水:當記者之餘申請回師範學校旁聽數學課,獲准,但課堂上經常打瞌睡。想再戰高考,不想那年多了個高考預選考試制度。五月參加預考,被淘汰出局。從此斷了高考念頭。
一九八三年,衡水:看電影《青春萬歲》,長時間為其中的詩句感動。比如:「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一九八四年,秦皇島:第一次見大海,驚奇世界上竟有這麼多水,甚為驚恐。
一九八五年,衡水:突然想當兵,而且想去西藏當兵。為此徹夜失眠。幾天後此念頭消失。
一九八六年,北京:在王府井大街南側一飯館吃飯時,旅行包被小偷拎走。過數日,地鐵派出所將身分證寄回,說是乘客在垃圾箱撿到。
一九八七年,衡水:換了份工作。老同事告誡說:「來這座樓上班,你要做到『三不』:不許大聲笑,不要穿牛仔褲,不准遲到。」
一九八八年,海口:去《海南經濟報》遞簡歷。此報頭版一條消息的導語哄傳一時。大意是:一位機關幹部對他的兒子說,你要好好讀書,不然將來只能當幹部。
一九八九年,北京:辦完入學手續,在人民大學校園散步,見草地上依偎讀書的對對情侶,首次感嘆自己青春已逝。
一九九○年,北京:讀周作人,讀徐志摩,讀法拉琪,讀《三國演義》,讀《大眾傳播通論》。給一位企業家寫「有償報告文學」,賺稿費補學費。買書欠帳,寫信給朋友告貸。
一九九一年,石家莊:在新華社河北分社實習,為寫一篇人物通訊,採訪一個多月,三易其稿,仍未獲發稿。和朋友騎自行車在街上亂逛的日子最讓人懷念。
一九九二年,深圳:住黃木崗又一村臨時安置區的鐵皮頂房。夏日最驚人的不是悶熱,而是暴雨擊打鐵皮頂的聲音,猶如千軍萬馬踏你頭頂而過。
一九九三年,深圳:為「外引內聯」版寫評論〈「假洋鬼子」〉,遭撤稿。又寫評論倡議應該為「八.五大爆炸」立座紀念碑,再遭斃稿。
一九九四年,深圳:受命與人合作寫一篇關於深圳的長篇特稿,因沉湎世界盃決賽,遲遲未動筆。眼看交稿「死亡線」逼近,遂連熬三個通宵寫出初稿。
一九九五年,深圳:每星期熬一個通宵為「文化廣場」寫一篇「編讀札記」,率先嘗試見報時用手寫體簽名。後不知何故,被責令停用。
一九九六年,深圳:應邀為一家酒吧寫一首歌詞,記得開頭幾句是:「夜深了你還在門外嗎,門外的你是不是很孤單,孤單的你心中還有沒有夢幻,夢中的人是否還在你身邊……」
一九九七年,深圳:「文化廣場」一百期,請余秋雨先生到場演講。其演講稿發表後引起一場筆墨官司。
一九九八年,廣州:去廣東人民出版社看《老與新叢書》清樣,我們幾個人和責任編輯頻起爭執,最終竟把責任編輯氣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出書。
一九九九年,深圳:過了一段無工作、無工資、無壓力的生活。朋友說你去應聘觀瀾高爾夫公司的一個職務吧。我漫不經心地去了,人家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二○○○年,深圳:主編報紙的經濟版塊,對制度經濟學發生興趣。曾對人言:我不懂經濟,但懂經濟學。
二○○一年,哈爾濱:去太陽島一遊,大失所望。當年喜唱〈太陽島上〉,覺得那真是美妙無比的地方。許多青春夢想開始破碎,這只是其中之一。
二○○二年,天涯社區:因了雞毛蒜皮的事,在網上和網友動了真氣,一本正經打筆墨官司,被譏諷為「根本不懂網路生活」。
二○○三年,深圳:深夜一酒吧老闆來電話:「你不是想試試大麻的味道嗎?現在過來吧。」
二○○四年,深圳:喜歡梅林四村附近一家粥店,常常深夜去,凌晨歸。停在路邊的車後尾箱多次被撬。
二○○五年,歐洲:眾朋友結伴遊歷歐洲五國。後來,這幾個人中,有的登上了珠峰,有的患病去世。
二○○六年,深圳:呼朋喚友,正式開評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
二○○七年,深圳:頻頻做「驢友」狀,登山,遠足。
二○○八年,深圳:搬到「二線關」外居住,渴望生活安靜。
二○○九年,深圳:沒有勇氣說「不」,生活變得更加「黑白顛倒」。開始玩微博。
二○一○年,深圳:白髮急劇增多。本是「少白頭」,來深圳後竟然全變黑了。好景不長,黑極又生白。
二○一一年,深圳:開始培養快走習慣。摯友姜威去世。終於到了常常去殯儀館為朋友送行的年齡。
二○一二年,深圳:成功戒菸。開始喜歡普洱茶。
二○一三年,深圳:感覺微信也不錯。迷戀深圳五號綠道,希望天天都能「十公里穿越」。
二○一三年六月三日,深圳:為遠流版新書《所謂中年所謂青春》寫自序,〈歲月流水帳〉,想起兩個人說的話。蘇聯作家阿.巴巴耶娃說:「人應該剛生下來就是中年,然後再漸漸年輕起來,……那樣,他就會珍惜時光,不會把它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果能這樣,當然好,但只能是說說而已。馬上就五十歲,古人說「五十而知天命」。何謂「天命」?不妨聽聽洋人的說法。保羅.科爾賀說:「天命就是你一直期望去做的事。不論你是誰,不論你做什麼,當你渴望某種東西時,最終一定能夠得到,因為這願望來自宇宙的靈魂。完成自己的天命是人類無可推辭的義務。」這話說得氣魄很大。想想也是,都活了五十年,氣魄可以大一些了。所謂青春,勇做加法,膽子要大;所謂中年,善做□法,氣魄要大。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