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男女故事,從頭說起
劉梓潔完成〈父後七日〉時,已經為台灣散文書寫創造新氣象。她乾脆俐落的字句,不因循俗套的書寫,很快就為台灣文壇宣告新世代的到來。出生於一九八○年的她,無疑是一個起點,在此之前,作家不免背負許多傳統的重擔,即使不談家國,也多少要強調性別。她創造節奏活潑的文字,把一場殯葬送別的過程寫得活靈活現,即使不是節慶,卻描述得熱鬧繽紛。那是眼淚與悲傷的淨化過程,也是懷舊與思念的昇華。不久以後,〈父後七日〉又改編成電影,作者本人也參與編劇並執導。一篇充滿戲劇性的散文,能有如此轉折,正好可以彰顯她想像的能量。它可以縮小成篇幅有限的靜態作品,也可以膨脹成為動人心弦的戲劇故事,證明她握有一支魔術的筆。
戲劇性,原就屬於伸縮自如的概念。當平面想像轉化成立體演出,需要許多藝術的跨越,已經不僅止於文字的操控而已。她寫散文時,本身就隱藏了小說的敘述能力,或者確切的說,在行文之間就具備說故事的慾望。因此,她的文字張力不可小覷。她可以寫散文,更可以是寫小說的料子。她在兩種文體之間的互換,簡直是進出自如。一般散文需要內在邏輯來支撐,在段落與段落之間,多少會保留延伸的軌跡。劉梓潔卻勇於切斷,也勇於跳接,其中有不少懸宕空間需要讀者參與想像。這正是她風格的迷人之處。
《親愛的小孩》是她的第一本小說,最早一篇完成於二○○五年。身為現代都會的女性,已經與上世紀的典範拉開一段距離。到一九八○年代之前,女性被賦予的任務極其複雜,至少要在生命中完成婚姻的任務。在台灣社會解嚴前後,女性扮演的角色更是負有多重任務。她們不僅要衝撞政治體制,也要背叛傳統,甚至連帶必須從事啟蒙運動。到達上世紀末端時,女性小說已經蔚為風氣,卻還是帶著緊繃的情緒。劉梓潔這世代在文壇登場時,看待社會與家國的議題已經非常從容。她所表現出來的自主與自信,無須投入無謂的論戰,也無須經過內心掙扎;凡出現在思考或意念,都可融入小說故事裡。
劉梓潔這位都會女性,似乎有某種程度的戀父情結,父親的意象若有似無,往往在她的愛情與記憶中浮現。不管是糾纏或纏綿,父親影像揮之不去。那好像是生命中的秘密,也是她心靈底層的穩定力量。在乍起乍滅的濫情與戀情裡,父親代表著一種救贖的意義。對父親的眷戀,即使在《父後七日》的散文與電影,就已經發揮得淋漓盡致。父親意象,無論是真實或虛構,都暗示著感情上的某種匱乏與嚮往。父親的在與不在,亦即愛情的完成與未完成,不免也牽動著讀者的情緒。
她的文字很乾淨,從不拖泥帶水,從不耽溺於繁瑣敘述,只要三言兩語就把讀者帶進特定情境裡。對於男女關係的描寫,她抱持疏離與淡漠的態度,縱然觸及性愛場面,她仍然扮演旁觀者的角色。小說集裡的〈搞不定〉,是她說故事的一個範式,乾脆俐落,節奏迅速。一個叫老K的男人,擅長調情。他勾搭女人已經有一段歷史,似乎閱人無數,但在內心深處卻有他苦不堪言的挫敗。換過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彷彿充滿優越感,卻乏善可陳。劉梓潔站在一個比較高的位置,俯視著男人是何等偽善、懦弱、不負責任。這篇小說等於宣告男人主宰社會的時代已經過去,或者精確地說,這樣的小說誕生時,這個世界不再只是由男人來解釋。小說中的男人是主角,但他的言行舉止卻是由女人來操控。作者並不訴諸強烈指控,反而藉由輕快冷靜的文字技巧,徐徐彰顯女性批判的力道。
主題小說〈親愛的小孩〉,完全翻轉男女的位置。有這樣一位都會女性,接近男人是為了生小孩。她主動尋找伴侶,也自主決定是否要傳宗接代,這當然是非常嘲弄,也是非常顛覆的一個議題。當女人主宰感情時,男人只能處在被動或配合的地位,截然不同於過去的那種蠻橫或傲慢。試看她寫的這段文字:
抽煙喝紅酒交男朋友浪跡天涯像一盒隨時都可能被撞翻的爆米花,滿地狼藉與悲涼隨時一觸即發。我自知不是那塊料,無法過了四十歲無夫無子依然美麗自信叱吒職場。如果沒有小孩,我只會蹲在地上一直撿一直撿爆米花而已。
劉梓潔的文字能力在此徹底表現出來,連續二十八個字,毫不中斷寫出想要生小孩的單身女子心境。她一口氣講完,為的是要表達內心的焦慮與飢渴。婚或不婚,是一種抉擇;生或不生,又是另一種抉擇。而這種選擇權,全然掌握在這位都會女子的手上。這已經不是寫小說而已,她要傳達女性的新觀念,新價值與新身體。有些小說可能在乎技巧與藝術,但這篇小說在某種意義上似乎可以視為一種時代宣言。
劉梓潔,屬於二十一世紀台灣女性的聲音。她說故事時,抽掉了太多不必要的交代,而且也略過許多過場的敘述。她說話的語氣代表高度自信,被動、被解釋、被填補意義的女性身份,在她筆下已經一去不復返。她的故事都是一個場景一個場景銜接起來,也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不斷移動。女人的故事,或者男女的故事,就從這裡從頭說起。
【政大台文所教授】陳芳明
2013.07.01政大台文所
代後記
美好的痠痛:十年十問
1.這十篇小說的戲劇張力十足,但同時又「真實」得不可思議。妳如何蒐集這些故事題材?在寫就這十篇小說時,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比如情節難以發展、寫到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等。
我很少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去「構思」一篇小說。幾乎都是在現實生活中,不經意地被某個事物或「戲劇化」經驗擊中,我會有種「咚!」的感覺:就是這個!這個可以發展成小說。但這個現實經驗,其實就只是像大富翁遊戲的第一次骰子,它幫我起了一個頭、或給我一個人物,接下來的每一步,進進退退,機會命運,就是開了word檔之後的事了,也就是說,變成「作者和小說」之間的事,與現實不太相關了。
如〈日曆〉是大學時編刊物去印刷廠,看到裡面那些排版小姐,想到恐怖的、僵滯的年輕生命;〈失明〉是我當時因為千度近視,常常受針眼、結膜炎、角膜刮傷等等眼疾所苦;〈親愛的小孩〉則是三十歲過後,自己與周圍朋友都來到面臨「想生、不想生、如何生、想生的生不出來、不想生的意外懷孕」的人生階段。
若說讀來「真實」,我想是無論劇情如何跌宕,我一直都希望把情緒與情感逼到最真,它就像是一條繩索,必須緊抓不放,虛構的人物與故事才能飛簷走壁。這也常常是寫作過程最難的部分,有時覺得這繩子有點虛假、有點危險,我和小說中這些男女就停在懸崖上,定住不動,一停半個月或幾年都有。大概這也是寫得慢的原因。
2.從〈失憶與失蹤〉到〈禮物〉中間隔了整整十二年,這十二年之間,妳如何看待寫作這件事?這十篇作品在妳的寫作生涯裡有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意義?
比較把寫作當回事,應該是從十年前〈失明〉得到小說新人獎開始。但即使拿到這張「文壇入場券」,我還是沒有乖乖入座,跑去做了編輯、文案、記者等文字工作。七年前,〈父後七日〉散文得獎,接著改編電影賣座得獎等等,一連串「顯著」的事,我就變成寫「散文」和「劇本」的作者了。一直到去年《短篇小說》雜誌在萬眾矚目下創刊,我應邀交稿一篇,〈親愛的小孩〉因此被看見了,很多出版人和讀者跟我說:「哇,原來你也會寫小說。」(笑)這是滿有趣又無奈的現象:一個作者如何被認定,不是因為他寫了什麼,而是他被看見了什麼,以及如何被看見。
但的確是因為《父後七日》,我才開始跟寫作「玩真的」。之前幾年我都還不認為自己真的「能寫」、「愛寫」,它給了我許多信心與定力。
3.在妳的散文作品裡,讀者常常感受到小說的戲劇感。在妳的這部小說作品之中,也時時流露出散文樸實真摯的情感。對妳來說,寫散文和寫小說各自代表什麼呢?
寫散文是「再造已知」,比較像整理收納一個事件或狀態,像是規劃好的旅行,途中當然也會有驚喜,會有意外,會有小確幸。寫小說就如前面所說,像是帶著自己虛構出來的人物攀岩登峰,最後一起到達未曾想像的地方。
但兩者對我來說,不可稍有閃失的,都是「腔調」,也就是說故事的方式。我想腔調就會決定情感。
4.在《父後七日》裡,妳挑起了生命裡又輕又重而我們時常忘卻的悲傷,並告訴我們「請收拾好您的情緒,我們即將降落」。在《親愛的小孩》裡也時常觸及「悲傷」這個生命困境,但這裡的悲傷好像不只是一個事件,而比較接近一個常態,幾乎像是構成生命的一種元素。對妳來說,悲傷是什麼?妳希望透過故事裡悲傷的人來表達什麼?
與其用「悲傷」來說,不如來談談造成悲傷的原因吧。這十篇小說裡,有失去、分離、背叛、被欺騙、得不到所愛……或根本就只是迷惘騷亂、搞不定自己,而形成的大片悲傷。
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戀戀風暴》裡,西恩潘飾演一個非常搞不定自己的人,不只無法控制情緒,還有暴力傾向,天天鬧事。最後他被關在監獄裡時,流著淚對來探監的妻子說:「我們人為什麼不可以一出生就很老了?越活越年輕、越來越有活力、越來越純真,然後最後在母親的子宮裡死去。」
既然成長、生老病死都是不可逆的必經過程,那麼途中必然會遇到各種傷害。我們無法一生下來就是身經百戰、世故圓熟的人,所以必定跌跌撞撞、吃虧學乖或學不乖。唯有等到塵埃落定,回頭一看,「唉,都過去了。」才有點雲淡風輕,有點成長。但下一次,它又來了。
我覺得這些傷害,並不完全是大到住院開刀那種。有時就像日積月累的肌肉僵硬或筋膜沾粘,我們偶爾去按摩或做些紓緩運動時,會說:「對!就是這個痠痛的感覺!」會發出美好的哀號,希望按摩師不要停(笑)。但只要我們每天使用身體,這些壓力或緊繃就會存在。我想我是用小說,點出或喚起這些必然存在的美好的痠痛吧。
完整內容,請見《親愛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