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世紀初的華麗/徐國能
我讀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這南方小朝廷的詩人天子卻寫北方洛陽有位名叫「莫愁」的富家千金,才貌雙全,嫁入豪門,生兒封侯,處處顯貴,沒想到皇帝最後筆鋒掉轉,說這女子「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也就是說那莫愁的榮華富貴雖然十分令人羨慕,但她的心中啊,卻還是後悔當年沒嫁給隔壁青梅竹馬的英俊戀人呢!
一位又要理政又要拜佛的皇帝還有功夫去關懷少女的心中情事,不免令人詫異而失笑,但仔細想想,人生中總是充滿不可兼顧的選擇,在豪華曼妙的世界裡,日子未必無憂,因為人性那麼膚淺,慾望是那麼深邃,梁武帝在笙歌游亂的宴會中,在朝政昏闇的政局裡,在他虛寂的小佛堂上,是不是也有著某種根深蒂固的悔恨或哀愁呢?「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再次讀來,活潑的節奏依然,但我已不覺其輕薄無聊,而有深深的淒清之意了。翻讀祁立峰寫的《偏安台北》,忽然也有這種感慨,他筆下那些可待追憶的深情,無限迷惘的當下,好像也是這偏安時代,繁華縟麗的台北城中,纖細如秋毫的人性悲哀,逝去的不可挽回,未來又無法瞻望,存在的當下真幻迷離,《偏安台北》便在這繽紛沃若的迷宮中蕩漾徘徊,忘路之遠近。
在普遍的印象中,相較於小說或詩歌,寫散文似乎比較容易,但要寫到使人展卷驚豔其美,掩卷沉思其奧卻並不那麼簡單。因為散文本身所言所嘆,絕大多數都是一些日常瑣事、人生細務,那樣平凡的東西人人懂得,當作家企圖賦予新意而重新描繪時,除了文字的刻畫泫染要有妙趣之經營,作者本身對人世浮沉的一切也要有著極濃的情感與極高的思悟,有思悟才得使人恍然若聞道;有濃情方能令人欷歔優柔,「可憐身是眼中人」,從他者回觀自己,對小我卑微的生命忽忽有了一些理解與憐惜。
除此之外,一篇好散文有其特別的質地,這質地往往來自於作者的內在才情,「文格即人格」這句老話脫去了封建道德的舊衣放在今日來看,也就是文字中所流露的一切,無非成長經驗與時代文化所共同型塑的內在價值;作家之閱世,於人間之愚騃執迷是輕慢嘲弄或俯仰悲憫,亦或能賞其天真而揚其風趣,這就展露了作者與眾不同的人格丰采。
我讀祁立峰的《偏安台北》,正有「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之感。
他在學院中以研究六朝文學聞名,那些頑豔哀感的詩賦,有著頹蕩淫靡卻絕望無耐的時代荒涼,其直視人性之慾望,歌哭家國之滄桑,逼問存在之義理,都使人一再戰慄。木心在〈遺狂篇〉博採魏晉典故,仿其語調而寫成今世絕妙之言;而立峰《偏安台北》則以六朝彣彰為神氣,西洋文學理論為視野,自我文格為骨幹,台北物質文明為肌膚,外披一襲文字的華袍,嘆撫這風雲共謠歌流動、華廈與荒煙並存的微小一瞬。如果〈遺狂篇〉是對六朝文本的互文書寫,則《偏安台北》當屬對六朝精神的超文呼喚。
在《偏安台北》中,以《世說》啟,以〈A片〉終,看似滑稽,而我見這正是立峰的行當家數,也就是透過拼貼、錯接、反用、諧擬、超連結等手法來現象存在於這海角一隅的絕倫荒謬,以及這荒謬背後千古不移的人性所鍾,這人性或癡妄得可憐,或脆弱得可哀,或憨蠻得無言以對,他以文字一一點檢這些細微的存在,使讀者驚覺在自己話語的心理脈絡中,或行為的普世結構裡,其實存在著那麼多可笑的心機與膚淺的欲求。每當讀到這些地方,我也不免恨其文章之殘忍冷酷,彷彿一個玩世不恭的浪子,硬要撕去甜美巧緻的名牌牆紙,暴露底下嚴重到無藥可治的壁癌。然每每讀至篇終,卻又不免油然有尊敬之意,因為立峰終究是多情而仁厚的,終究以一種傷懷的心情理解並包容了這一切美中的不美,善中的不善—這偏安時代的小台北,在新世紀之初微雨初晴的幽幽華麗。
因能識之,故能容之,《偏安台北》體現了立峰的睿智與襟抱,他多學博聞,信手拈來,無一不可入於字裡行間,而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在他筆下說得頭頭是道。尤其是立峰的文字兼容古典美與現代感,有如一柄用淬火精鋼細細雕紋鏤花的短劍,冰冷、鋒利卻美不勝收,他的散文語言可以說是新生代散文家中最獨特的一種腔調,我恐《偏安台北》將是一次最孤獨的高音清唱。
我已不復記得我和他是如何相識的,但我常欽佩他豁達的胸懷和淵博的學識,如今更見識其文采之高妙無方。南朝品藻人物詩才的專書《詩品》,論當世無匹的詩人謝靈運:「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而今世立峰之文差可比擬這樣的風流。這是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寫得真好,他請我寫篇序文,這友情的吩咐彌足珍貴,願我淺薄的文字能代表我對《偏安台北》的欽敬與祝福,是為序。
自序
紆餘委曲,若不可測
宣武移鎮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謂王東亭曰:「丞相初營建康,無所因承,而制置紆曲,方此為劣。」東亭曰:「此丞相乃所以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國;若使阡陌條暢,則一覽而盡。故紆餘委曲,若不可測。」(《世說新語‧言語》)
只要從稍高點的地方,大屯山象山仙跡岩或某作摩天樓觀景台上,俯瞰台北城區,就會發現台北的樓房有一種獨特的醜怪和不和諧──你保證此論與這幾年喧騰騰市府的都更無關。頂加外露的紅綠灰鐵皮屋雨簷,牆與牆隙長出缺乏修剪的植栽,敞壞的舊招牌,一盞霓虹燈就是打不亮的閃啊閃,更別提大樓夾縫的第四台寬頻線、基地台天線、水管瓦斯管線路,蝕銹黴灰,鐵條裸露。
「都更」只是讓全幅敞視走向另一種平衡,華廈高樓從低矮身邊竄漲起來,像《全面啟動》裡造夢失敗然後夢境塌掉的畫面,或一隻從伏身而忽然站起來披掛鎧甲的變形金剛。
這時候你就會想起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開頭描敘的:九〇年代的台北,「建鐵皮屋佈滿樓頂,千萬家篷架像森林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處」。故事裡的男主角老段,陳義甚高和小女友米亞唬爛:我們需要輕質化的建築。白雲蒼狗,這篇文章完稿悠忽二十年過去,豪宅卻越來越貴、越來越重:石砌磚雕,鋼骨建材,避震結構。輕質化或泡沫化哪個都沒成真,蜃樓幻影,隨著整個城市盛夏縟熱的氣溫,柏油路面氤氳起了一層扭曲遠景的薄霧。
但你絕無意痛斥此弊,反過來,反而因這樣的扭曲與傾斜,城市顯得更迷人、更誘惑了。就像在過度整齊清潔的旅館,望著骨瓷白四面浴室而徹夜失眠那樣的不習慣。正因為雜沓凌亂,正因為尖峰時間的基隆路或承德路,以千輛計的機車排氣管蒸騰出的廢氣油煙,一座城市才真正存在著、呼吸著,苟延殘喘。
這就是所謂的「偏安」。過去歷史學家,或一長串的紀事本末體,大概對「偏安」這個詞沒什麼好話。南朝,南宋,南明,以及不知道怎麼稱呼之的四九年後播遷來台的政權。歌舞昇平,直把杭州作汴州。但偏安更代表某種妥協的藝術,某種堅持和夢想,或以微、以小、以脆弱而滋長枝椏的那種任性和韌性。偏安不止是政治狀態,更是一種態度,一種表情,屬於新世代的美學和生活方式。
新網路世代將台北稱為「天龍國」,典出《海賊王》。或許有點機酸訕誚,有點反串,但天龍國終究成為了我們的鄉土,我對新世代創作者動輒被歸納的「新鄉土」、「後鄉土」甚無理解,但早在朱天文和她的米亞之前,我們的鄉土就不僅是水田耕牛、攪拌機激起的白色水花,或一介農民對抗污染工廠和國家機器意志的故事。我們的鄉土就可能是頂好商圈,是威秀美麗華,是Luxy,是西門町六號出口、小紅樓或華山藝文特區,是光點是錢櫃、星聚點、加州健身中心……「潤其風華,以成大器」。
我知道有些評論家喜歡講新世代經驗匱乏,講這類城市星球寂寞迷走故事類型,或戀愛寵物網路遊戲所堆垛起的撩亂冷光面板太弱,太輕,太微型,小過頭了,稱之曰「肚臍眼文學」,抬不起頭,充其量止能盯著瞅著自個的髒肚臍,眉頭深鎖、為賦新詞。這當然牽扯諸多文學技巧主義理論的論辯,又不是去仁愛路上的FiFi把妹,沒必要把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那套拿來嘴砲。
迫不得已時,我會講《世說新語》的故事。東晉名相王導之孫王東亭在南州建築了一座新城市,街衢平直,諸君不妨以新光三越信義新天地以土地標號命名的百貨公司來聯想:A8、A9、A11……選民於是稱讚起他來,說市長比當年祖父建築建康城的彎彎曲曲、穿廊入弄的都市規劃要好多了。
《世說新語》旨在品鑑人物,而當被稱讚者不被喜孜孜的馬屁沖昏頭,不會說自己看報才知道的時候,就值得被記上一筆。王東亭很敏銳地看出了自己與祖父的差別,他回說這才是王導巧妙之處。因為江南地勢狹仄不如中原,若都更時再弄得跟副都心似的,很容易就給看破手腳了。所以迂迴的街市、彎曲的巷弄、模稜周折的騎樓,地攤,比肩擦踵如五分埔或(以前的)師大夜市,那才真是造詣經營,因此也才能「紆餘委曲,若不可測」。
我們存在於一座城市之中,但我們同時建構了一座城市。而偏安的「紆餘委曲」,不僅止是街道或都市規劃之全幅遼闊,更是居住在城市的人們之心靈圖景。隋煬帝也曾建過「迷樓」,在裡面盡情享受迷路的刺激和恐慌。
我一點都不反對這一代被稱之為「肚臍文學」,或任意將這本散文集被視為肚臍文學的另一代表。但更重要的是透過肚臍眼我們望見什麼,深入身體臟、腔膣腺體的內裡,那迂曲的腸道、淋巴、腺體,它不一定比望向遠方、前方或根本可能是虛構出來的彼端來得沒價值。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說我們認為「重」的文學作品才有價值,是因為人生本質的沉重、苦難與混濁。但他提醒我們那些真正能夠帶著女巫飛行的,空桶、掃帚等庸常家庭用品,正是來自於它們的匱乏與輕盈:「讓追求輕盈的歷程成為對生命之沉重的抵抗,文學是對物的恆久追逐,也是對變化無窮物的恆久調適……而這是我們唯一能理解的現實。」
我們離開了那個不要輸在起跑點、振臂狂飆的年代,迎向後現代。在一切都無重量、無厚度的靈光消逝時,總還想記下一些什麼。可能不必那麼去國懷鄉。本書的輯一「青春考」將城市空間作為青春的註腳;輯二「濫情書」則將璀璨戀情歪寫成另外一種忠貞與放浪;輯三「流光箋」重讀了那些國文課本教材裡文謅謅、卻一夾就散的經絡;輯四「上河圖」記下了火樹銀花網路和流行鏡城裡,轉瞬即逝的光痕。
或許我們距離那如煙火般妖冶的偏安年代已經遠了,但我更希望將這本書作為台北圍城內外的蘭亭集序,在市民大道、在建國高架旁的清明上河圖,那畫中就是你我,無憂或微憂地在流光熙攘人群中,擁抱,聚會,談笑或落淚。那就是我們的樣子,脆弱卻又強悍,興奮卻又感傷。我想我們這一代會繼續著麼彎曲迂迴走下去,披荊斬棘,然後抵達一切意義背後的意義──或毫無意義。
祁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