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是一句被說濫了的格言。
誠如俄國作家愛倫堡說的,濫用的結果,再好的詩句、格言也會成為「磨光的二戈比」。但是,二戈比再磨光也是錢,説濫的格言終究是真理。
我的人生可以說是從戲劇開始的。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我們這個有七千人口的小鎮尚沒有一家戲院子;戲班來了,只好借一處道觀的小戲台,或者在一家典當的廢墟上臨時搭台演出。於是鎮上一些好事者便合計籌建一個劇場。家父也是合計籌建的參與者之一,所以,劇場的場址最終選定在我家後邊的破花園裡。劇場草創,當然非常簡陋。劇場存在的那幾年裡,對於我,是童年生活一段最為快樂美好的時光。每當有戲班來演出,吃過晚飯,我會爬上一隻特別高的高凳,趴在戲台的台角上做回家課業,一邊等候戲文的開場。往往課業做完,戲文的開場鑼鼓也響起了。那時看熟的一些戲,比如越劇《梁祝》、《碧玉簪》,比如京劇《打嚴嵩》、《武家坡》,我差不多記憶了一生。熟到什麼程度呢?我都能綰上大人的圍裙當袍邊唱邊演,惹來大人們的一片喝彩聲。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一個鎮上的小學任教。有一年縣教育系統要搞調演,規定必須自編自演,我所在的小學便組建了一個七人的創作小組,商討題材之後,大家一致推定要我執筆。我那時才二十出頭,是個嫩鳥,不知其中的深淺,卻不過就接受了。花了大約一個多月的業餘時間,我寫成一部四幕七場的話劇,劇名叫作《這裡並不平靜》,反映教育改革的。——因為當時正好傳達毛澤東關於教育改革的一個講話《春節談話》。這個戲無疑當然是歌頌這個談話的。但是,一年之後,文革風雲突起,這個戲就成了一個有縫的雞蛋,我因此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運動的目標,吃盡了苦頭。我初始文學創作便也淺嘗輒止,以戲劇始以戲劇終了。
再度提筆寫戲,已是二十多年之後,我已經有了差不多十年小說創作的經歷。一九九一年,浙江省又一屆戲劇節啟動,各地市劇團聞風而動。當時嘉興市越劇團非常著急,因為他們手上還沒有劇本,於是一位姓查的負責人找到我,想請我為劇團寫一個本子。這就是後來該劇團演出的七場古裝越劇《情還明宮》。
此後斷斷續續由各種因緣,我又寫了一些劇本。
二○一三年元旦剛過,朋友們在一起閒聊,有友人說,這些年你也寫了一些劇本,何不選出幾個出個集子?我說這有意思嗎?他說怎麼沒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聽了他的慫恿,我忽然想起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句如同磨光了的二戈比一般的格言,心有所動,真就接受了他的建議,從我寫成的劇本裡選出四個,編成這本戲劇作品集。四個本子從類型上看,一個話劇,三個戲曲,從形式上看,兩個現代劇,兩個古裝劇,但不管類型和形式,這四個戲卻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它們全都寫人,寫人情人性;寫人的執拗和通達,寫人情的冷漠和善良,以及寫人性最終通往佛性的幽深和平常。
集子編定,我忽然有些迷茫,不由得反問自己:這麼許多年來,是我寫了這些戲呢,還是這些戲寫了我?
張振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