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原以為寫小說才會掉入情景或思慮的陷阱裡爬不出來,不料閱讀散文也會如此,因為讀的是自己的東西。將《在紐約的角落》集稿完畢,感覺非常疲倦,比營造新作似乎更累;聽起來好像很荒唐,但真是如此。既然是選稿,便一定要重新細讀,在審閱的過程中,讀著讀著,人就陷了進去,而且會由甲事聯想到乙事,然後可能有丙、丁、戊……在心裡擴散發酵。之後,思緒的線團越抽越長,一發不
可收拾。
主因這集散文的推出,是定位於異鄉生活的範疇,生活牽涉到生命、生性、生涯、生機與人生緣。單純如我,在我的人生緣分中卻也跌宕起伏常有許多意外,比如說在我的生涯規劃內,原不包括遷株異土,淪為遊魂。移居紐約,最初從心理到行為,說得好,似依戀舊巢的候鳥;說得悽慘一點,真像找不到方向的蜉蝣,什麼也抓不住,像什麼都沒有了,心無所寄。這種非關生計表面看不出的悽惶,
便是找不到生機的困頓,彷彿人猶未老已開始枯萎。也曾自我檢討,我缺的是什麼?我要的是什麼?茫茫然,惶惶然!世俗那一套虛榮繁華我完全不羨慕,可是為什麼別人心寬意順無甚不足,為什麼我活得如此沒有生氣?在大紐約當然僅是滄海之一粟,但我這一「粟」希望還是我,能過「我」的日子。
謝謝老天!那樣從晨到昏純殺光陰度日子的階段終於過去了。我很不怕經歷了這樣的苦惱被人發現,也相信諸多感觸非我獨有,不說不寫不等於沒有。這個「過去了」必須是自生自發自主地跳出自設的桎梏,誰也幫不了忙。
自省是重要的功課,削去了那點在骨子裡殘餘的自負的自我封閉,不復在乎遭到隔離、排斥、輕忽、拒絕甚至有意的踐踏,發揮一貫的習性,把眼睛投向有笑意的人群,靜靜走向我應站的位置,加入!你敬我一尺,何妨我還報以一丈。於是我又回到了有人的社會,儘管某時還會興嘆人群中的孤寂最寂寞,還是決定不再唱高調「大隱隱於市」,來掩飾自身的孤傲退縮不接地氣。於是我又可以想,可以寫,再度能靜觀周遭,凝望故里,環顧世界,活了過來。活轉過來又耳聰目明心敞意銳,能不浮躁地感悟體會,能理性地思考觀察了;然而寫下來的只是微少點滴。
的確各人一個活法,即使將人分類,在所謂的同類裡每個人給自己設計的道路也不會一樣;方向雖同,走法有異,心隨意轉。舉個例子,姐姐淑俠和我儘管出自同一家庭情感親密;儘管我前她後都步上了創作之途;儘管靠近我們摯愛的幼妹是定居紐約的共同原因之一;儘管在此間回望台灣都有著眷戀,表現得卻很不同。
姐姐恨鐵不成鋼時她直言不諱,針砭抨擊不留餘地;我捍衛「故土」有時卻免不了會護短強辯、心傷氣餒。就像吾姐淑俠一語道破的,兩人的感覺不可能一樣,因為她離開台灣已有五十載,曾安家歐洲近四十年;我是留守的女兒,長居台灣的年程總計則超過五十春秋,真正移根花旗國剛過十年不久,所以兩人對「台灣」的情懷確實兩樣,她發現我眼眸掃向那處家園時,好像有很多類似鄉愁的情緒,而她雖也常常懷念卻已無愁。
我原擬保持的心態,是如昔年《自立晚報》副刊問卷調查作家「省籍」時,所填寫的真話,做「五湖四海人」,卻讓姐姐看穿了,不易做到,也沒做到。曾宣稱,我留下記憶斑跡的相思地,包括父母的原鄉老根在內(雖然僅比地理名詞略熟悉),都有著牽掛;而牽掛之最呀……還是台北。因此即或已植根於紐約的一角,飛機降落JFK,我說的都是「到家了!」對那處埋葬個人青春年華與雙親廬墓所在的並不完美的地方,馬上就有「何時再能回去啊?」眷眷然的喟嘆。
三年前在此間《僑報周刊》的「紐約客閒話」版我曾闢過一個專欄《人間潮汐》。是啊!人家已把我歸類為 New Yorker的一分子,我豈能忘了這重「身分」。實際上自己也有那樣的心理、認同、期望與努力,切切念念要使我們華族的歷史與文化在主流中成為顯耀的一支,這是一個新的生活鵠的。應不矛盾吧!也並非全是癡人說夢,至少在紐約市皇后區華人文化中心亦是重心的法拉盛,目標已達成。新鄉、故里的思維,此類心情雖互相碰撞卻不複雜,哪裡我們都放不下,也無須放下;可以盡力奉獻時,都做了我們該做的。但是《在紐約的角落》縱然記錄了很多一己在紐約安身立命的經驗,為華人文化效力的心境與熱情,卻不敢變成回憶錄的型態,寧願筆觸更多一點生命力的韻動,能見到文字載錄以外的意境。況且很多人已把﹁回憶錄﹂看作是吹牛比賽的產物。
也有人聽說我等卜居紐約,便以為我們大概與賊窩為鄰,錯!真沒那個感覺!要強調一點,紐約固然有著所有大都市皆有的毛病,但是在這天大地也大的所在,人的心胸也會豁闊許多,不會只將心思投注在某市、某縣、某鎮、某鄉、某村的一角土地和那小視野的天空下的一己小利益上,妄自尊大瑣瑣碎碎鬥小心眼。即或僅縮在都市的一個旮旯,卻習於放眼大世界,行走人世江湖。因此這本書包括了四個單元:「我的人間風景」;「回望故園,放眼世界」;「華人文化圈」;「角落靜靜想」。選擇是件苦事,寫得多選得少,想輯入的算算字數還是撤下了。近年來我也還算不很懶惰,除了散文雜文、短篇小說外,也用傳統的散文體裁寫了很多討論華族文化與華文文學為主題的文篇,等等,等等。容納不下了,只好留待下一回。有生之年會實現吧。很多事真是難以逆料,說來就突然來了!這事確然是一個從未有過的新麻煩,但是碰上了就該面對。不過自認心態很好,那怕是﹁強作鎮定﹂的當兒,也不曾怨天尤人,問:為什麼偏是我?反而想:幸虧是我,若換做仍有仰事俯畜責任的人,輪到這樣的狀況壓頂,煩憂苦慮的沉重,將是一種什麼樣的打擊不過坦然中還是有著一點點忐忑,但焦慮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最怕打亂了我既定的計畫。不算煎熬,卻也不安,如解謎似的,過了一關又一關……卒確定是改不了的事實。
終能壓迫自己定下心來,一切如常進行,先寫完這篇序。再整理好心緒,飛台北轉馬來西亞參加世界華文作家代表大會;那裡還有活兒等著我做呢,那也是須全神貫注的,然後是親人的團聚;忽然覺得時間在追著我跑。生命歷程的書寫,東張西望,左思右想,已接觸到值得筆之於書的,還有一個主題欠缺。假如上天這次饒過我,讓我在料理好預訂的事,鎮靜迎戰之後得身殘心健地再站在人前,還有機會出書,我一定要寫一寫在紐約的﹁醫緣﹂。原來有這麼多好醫生,也在紐約的角落,守候著像我一樣徬徨的人。有他們令我安心不少,其中一位將為我的手術主刀的竟然是熱忱的昔日我作品的「鑑賞者」,緊張之餘,竟萌生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快樂與安心……謎底還沒完全揭曉,還待最後的判決,我已深深感念在心。
這本書的得以付梓,都該謝誰呢?當然首先要謝謝僅有過一面之雅的方鵬程先生,真正文質彬彬謙謙君子的內行把關人。四十年前我的第一本書由商務印書館當時的總編兼總經理周道濟博士安排出版,初出茅廬的我人情世故差了一些,卻有讀書人避嫌的執拗,不曾正式表示過謝忱,回想起來,於禮有虧,心中歉然。如今連前帶後所有的感謝,願都一併致奉方總編,他的理解、尊重與耐心,不但讓人心服也讓人心暖;還有他麾下的那些為編此書付出辛勞的工作夥伴。再要謝謝從伊三歲時就認識我的姐姐趙淑俠,這兩年來她自稱年事已高又罹不可多思累腦之疾因而封筆,但於為多人寫了數不清的序文之後,她終於肯內舉不避親,再坐到電腦前,初次為我寫一點敦勉鼓勵的話,彌足珍貴。
趙淑敏序於紐約蝸居二○一三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