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沉默之島》二十年
文學寫作和其他事情不一樣,它可以預言,可以虛構、紀實,甚至可以再現。
然而對《沉默之島》,寫作可以是什麼?我試著用以下敘事作為回答。
一九九三年八月三十一日至九月五日,我應新加坡藝術理事會之邀參加「新加坡國際作家周」,在那裡停留了一周。當時寫作正進入第二個十年,也就來到一個建立風格與開創題材的焦慮階段,世界混沌無形狀,而我總是別過臉以餘光挨延著迴避「去寫」的實踐,小說主述介於張愛玲所說「我像是一個島」及英國詩人John Donne的名句「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擁有全部的自己」(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之間的辯證。我生長於台灣,島嶼的封閉象徵與瑣碎形式,迴盪騷擾又沉默,樸素又華麗,狹小又寬敞,局促又渴望遠方……的複雜水紋。身為寫作者,我很容易因著人生碎片不完整,在某個時刻創造情節賦予小說複音多線索形式,好讓自己安全地藏在人世的摺縫裡。小說,使封閉不完整的人生有了趨向完整的可能。再拖不下去,好吧,就圍繞這粗略的構想寫一本「沉默之島」吧!
開筆之初,總處在惶然漂流狀,我會突然走進機場買一張最近航班機票飛往香港,抵達,下機,穿越市區,搭渡輪往更小的離島,無目的游魂似在小島亂晃,攤在桌上的稿紙,並沒有太多的展開。寫下開篇首句「晨勉一直記得『她們』三十歲生日以後的事情,她在當天離開台北返回香港。」就打住不知道書裡的女主人公晨勉接下來何去何從。我明白,一定還得等待什麼到來。
之後到了赤道以北136.8公里新加坡。乍見熱帶城邦島國多種族多元文化多了一個迴旋空間,當下生出將新加坡納進「我的島嶼」的衝動。我的台灣、香港、新加坡三島到齊了。等的,原來是地理空間,晨勉才有退路。
日後寫完《沉默之島》,並得到一九九四年中國時報第一屆百萬小說推薦獎。將我順利的推向另一條寫作軌道。作家筆下人物來來去去,但創作者總是孤獨的,關於《沉默之島》寫作的過程這種感覺的時時刻刻,我寫在得獎感言裡:
我不懼怕等同命運一般的孤獨,我相信是這個時代的小說將我送達文學的對岸,生命的另一邊。
《沉默之島》轉眼二十年。二○一三年夏,我應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邀請擔任第一屆國際駐校作家並與會年底的「國際作家節」,冥冥之中,那位當年決定讓她筆下人物晨勉困於「這個城市,……時間彷彿凍住了,過去得非常緩慢,沒有任何事發生」而撤離的作者,離開二十年後,將自己送回了新加坡。見證了虛構的力量。值此,只能說因緣際會,二○一一年在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認識的新加坡作家Jeremy英譯完成《沉默之島》,交由Ethos Books出版社,同步於「國際作家節」發表新書,讓小說得以以另一種語言面對原生地。適因《沉默之島》中文版之前的合約到期,新版便交給印刻文學,不復創作當初的惶惑,此時此刻唯心平氣靜踱往另一輪文學之年。
所以,文學可以是什麼?可以是一種想像,一種實踐。
蘇偉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