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時刻
詩比歷史更真實─亞里斯多德
一九六○年代,有同窗住臺北南機場的眷舍─他原是一個空軍子弟,無意間聊起眷區的事情。對於那一大片克難時代建成的集體住宅,我不能有多大的想像力,但他的談話中言及一種令人震撼的「風景」,引動我模糊又具象的顫慄,眼前便映起那幅畫景,同一時,我耳際彷彿也擦過遠遠飄過來零落的槍擊聲。
他的敘說是這樣的:
眷村中的男人們總會事先得了消息,一大早紛紛登上陽台,遙遙望見那平緩的草坡上,幾個槍兵執押一定數目的人犯─有時四、五個,有時七、八個,晨霧中黑影跪成一列。男人們聚集的這個陽台與刑場的間距甚遙,細節完全看不清楚,這樣恰合構成既具體又抽象的假日鑑賞─軍法處總是挑在例假日行刑示眾的。
「灰白的霧中,一個黑色人形倒下!」他說︰「大約一秒鐘遲後吧,啪!的槍聲才傳過這邊來,清脆的、不具殺傷力似的一響,但黑人形卻真切的倒平,一動不動了……當那個渺小的槍兵,在死囚背後移動到次一個射擊位置而舉槍的時候,男人們開始揣測甚至打賭,那囚犯中彈後即將撲地的方向─向前或者偏左、偏右……」
當然結局往往十分爭議,左右歪斜的角度,以這種遠距離很不容易判別。最後我的同學說︰「男人們的賭注不過幾個小錢,只表示了他們因置身事外,而視死亡之輕蔑。」
到後,陽光穿透晨霧,遠遠的晒照此時已靜寂的死犯遺體,也同時晒得陽台上男人們滑膩滴汗的時候,他們終止了聊天,一哄而散。
許多年後,因緣際會,我與白色恐怖遺屬的女子聯姻,仍未意識到上述聽聞與我那從未謀面的岳父的關聯。直到二○○六年春天,妻家渡美的第二代回臺,照例家族聚宴,此時岳母與舅兄皆已仙逝,我以為不可能增添任何岳父受難敘說的時候,席間,卻出現一位當年目擊者,說出以下一番證言︰
「我從基隆往臺北的大學間通勤,那一天,在火車站的警總公告上,看見伯父的名字,遂放棄上課,立奔伯母工作的古亭,等兩人到了馬場町行刑的地方,擠進圍觀的圈子。行刑後囚犯們的遺體仍棄留原地─因為從背後擊發的,他們大都向前仆倒。伯父是我們極相熟的人,以為立即可以辨認出來,遂上前去將仆地的遺體一個一個抱起,翻轉過來審視,哪裡知道,死決已超過四小時以上,雙手在身後反剪著,經太陽晒過,臉上沾著塵土,一時間竟十分難認。一再比較,伯母與我終於認定─那是經過三個月的刑求拷問,上牙緊咬下唇的死容。我們終於雇了兩輛三輪車,伯母懷中摟抱的是胸前有兩顆彈痕灼焦衣服的僵硬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