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老酒新瓶之序
那是背包只裝一顆饅頭和水壺的時代,有一位畫鳥的朋友常陪我旅行。以很長很遠的漫遊,走進台灣各地的郊野。
那是筆記本謹抄寫天氣、路線、客運車資,以及鳥類種數的日子。有時也畫一二幅簡單鳥圖,還不認識的,重要部位會被特別標示,做為日後鑑定的證據。
那是經常走訪圖書館,借閱自然科學期刊的時光。我翻讀各類動物習性行為,尤其是哺乳類。然後,在牠們的世界裡打盹、沉思,前往那兒探險。
我的世界很小,因為原點都是一座島。我的世界很大,因為容下的都是牠們。那是三十歲以前的想望,自然就是詩,更像愛情的純粹、清澈。每回的詩句靈感,都像原野的閃電,釋放巨大無比的力量。但更多時,又是那麼翻轉,靜寂如一頭鯨魚在腳前龐大地擱淺。
假如再回到弱冠之年,我還是想選擇這等日子,只想在那世界獲得滿足。縱使現在上了年紀,每回邂逅詩的疑義、頓挫,心裡頭點燃的,經常還是那麼稚穉的火苗。
第三回的改版和校訂,又逢一個年代過去,我愈發體悟此等心境的簡單。彷彿昨夜一場春雪,打開門,大地又煥然地豐厚一層。
劉克襄寫於2014.7.7
作者序
散文詩,以及集子裡的一些人生插曲 劉克襄
八○年代中旬時,《小》書裡的散文詩就陸續定稿了。在這個階段,我的旅行背包裡,仍常帶著望遠鏡、自然圖鑑,以及寫詩的筆記本。但我個人投身較多的關渡沼澤區,自然公園成立之日遙遙無期,各地鄉鎮的環保抗爭更不斷發生,讓我深感沮喪,遂停止了淡水河下游的定點旅行,轉而前往八德路的台灣分館,沈浸於早年自然志的爬梳工作。
有一天,在圖書館朦朧昏暗的光線下,當我躋身於空間狹長而清冷的書架間,想要從某些動植物的學名,確定它們的身世時,意外地觸及了不少西方人在台灣的旅行報告文獻。雖然文獻裡講的都是福爾摩沙,我卻彷彿進入異國的世界旅行,好比小說家聶波爾回訪印度時的既疏離又親切。經過一些時日的翻讀,更清楚地湧現一層具體的複雜體驗。我明確知道,自己飄航於台灣史的書海裡,抵達了某一座島嶼。另一個台灣,一個我不曾相識卻熟悉的家鄉。
那是個很奧妙而新鮮的接觸,開啟了自己另一個知識生活的情境。在這個小小的封閉世界裡,創作有了一個更大的啟蒙。更早時從事鳥類生態保護,以及書寫政治詩時的激越,突然間和自己斷裂了。現代地理探險和動物行為學的磅礡知識,如海潮定時湧來,撫慰我那因生態保育運動不順遂的茫然心靈。當我有機會再提筆興詩時,詩和自然的關係遠比過去更加親切,進入綿密而貼心的互動。
只是新詩斷行的果決和驚奇,竟遠超乎我所能承受的負荷。在形式和文意的表達,此時的我,是趨於保守和猶疑的。散文的拘謹描述,似乎更能貼近我欲追求的情境。有回正巧讀及魯迅的《野草》集子,對詩意濃烈的散文更加鍾愛。於是,以精鍊的散文詩呈現,遂悄悄地成為寄託的方式,進而成為一種習慣。
過去,散文詩的書寫者並不乏人。但在新詩的體例裡,散文詩並非主流,殊少學者和創作者詮釋散文詩的表現形式。每位散文詩的創作者,應該都有自己的定義和書寫時的意圖,卻也不曾形成一個可能而多元的論述共識。我卻私自以為,「散文」的敘述功能,大抵是散文詩的主調。只是這「散文」飽含短小的奧義,透過微妙地稀釋、迂迴,再不經意地淬鍊,遂有了新的形貌。
散文詩所欲架構的意象、鋪陳的義理,若全然似新詩既有的分行,有時過於強勢、粗暴,偶而也難以完整地呈現,或者明確地支撐。連節奏都有相似的困境。散文詩的音韻較少出現切割、跳躍的緊張和迫切。它在紮實地旋律裡,小心地一氣呵成;或者,形成一堅固之曲譜篇章。但相對地,它也喪失了留白、停格、圖像等多種美學表達的機會。散文詩形式之不彰,不若新詩和古典詩詞的徹底斷裂,想必這是重要關鍵。
再細論之,單純而舒緩,大抵是散文詩的律動。多數散文詩的起頭,善於以鬆散、漫行起頭;結尾則慣以驚心、寂然收場。俳句的拘謹,新詩的叛逆,都能瞥見身影。散文詩是禪,亦是道。創作者亦然。過去習於此一書寫者,意念多為詩壇之怪異者。習慣了散文詩之表達,對新詩的分行,多少有些疏離,甚至有著小小的背叛之快樂。我在書寫時,屢屢想突破此一規範,卻也常耽溺於此一美麗小世界的形式。
年輕時,很高興找到散文詩的形式,做為一個階段性創作的探索出口,並循此一形式守舊的規格,表達自己此一階段和自然的關係。晚近回味,依舊充滿輕淺的愉悅。一個詩人能有機會以散文詩,探尋詩的出路,未必是找對了方向。但這過程,帶來更多抽離詩壇時空,更多清楚冷凝的機會。
這次重新集結近二十年前的詩作,除了《小》書的舊作,還找到了更早於那時失落的數首以溼地、河川和鳥類為主題的詩作。所謂「失落」,原來這些詩都係手稿之作,塵封於早年文獻檔案之間,都以新詩分行的體例完成,當時卻礙於某種奇特的情緒,並未放入《小》書。這一微妙的扞格,二十年後之今天,才恍然明瞭,應該是格式出了問題。
如今,除了一首保持原來的分行形式,「沼澤紀事」組詩、「遙遠之河」和「天池之冬」兩首長詩,都重新以「散文詩」詮釋,一併和﹁群的自治﹂收錄於輯五「遙遠之河」內。為何在新序裡,抒發散文詩形式和節奏之議論,遙遙呼應《小》書舊版寫作年代的情境,這因由大抵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