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閱讀尼采的理由——成為你自己
尼采之所以如此與眾不同,不是天賦異稟,也不是刻意追求特立獨行,而是忠於自我。
其實,每個人生來都是與眾不同的,但是我們卻因為害怕孤獨、害怕失去他人肯定,最終失去了自我。一個人不能肯定自我,不論獲致多大的成功,最後都只是虛浮的空中樓閣。
我們為什麼無法自我肯定?何以無法建立自己的價值尺度並依此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尼采給我們的示範是,唯有忠於自己的自由精神,才能自主、坦蕩、無畏地聽從內在的聲音,建立堅實的信念,進而打造自己、超越自己、創造價值。唯有看重自己的人,才能受人尊重,才能明白人的尊嚴與價值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們閱讀尼采的理由,或許就如尼采自己所說,不是為了追隨他,而是要追隨自己。作為自由獨立的精神典範,尼采的思想可說是當代的精神標記。歐洲自啟蒙運動以來所追求的獨立自主、自由精神,在尼采身上達到顛峰,而且啟發了二十世紀各種前衞思潮,至今動力未減。
上帝已死,人類該走向何方?
尼采身後已一百多年,他的自由思想是否仍有尚未深掘的礦藏值得繼續開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這部著作有何獨特性?提出了什麼思想?對於現實生活有何具體啟發?
尼采的書寫與生活,以獨特的方式重新定義了哲學,他翻轉了歐洲的精神與價值傳統,而且甚至要「重估一切價值」。歐洲傳統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要翻轉?要往什麼方向翻轉乃至重新確立價值標準?
尼采所提出的巨大問題與回應方案,翻攪了西方思想世界,甚至對歐洲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歷史產生巨大影響。他認為,人類文明登上繁華的頂巔,卻又隨時準備墜入深淵。這個世界已經走到虛無主義的盡頭,正等待一次絕地反轉,而他的思想就是引信,為的就是啟動此一爆炸性翻轉。
查拉圖斯特拉說:「上帝已死。」(Gott ist tot.)失去地平線的人類,在無重力的空茫中會墮落何處?上帝之死,宣告的是人類應該揚棄絕對真理的束縛,不再做道德的奴隸,而是成為道德的主人。在這沒有聖哲神佛的時代,命運由人類自己掌握,不再盲目追隨。然而,在沒有聖哲神佛的時代,孤立險峰的當代人真的足以承擔自身的命運?我們又可知該往何方啟程?尼采要我們跟隨自己、超越自己,但是成為能自我超越的「超人」(Übermensch),是否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尼采最著名的宣言「上帝已死」,首先是在更早之前的著作《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藉瘋子之口說出的。瘋子誕妄不經的說詞充滿豐富的寓意,也是理解「上帝已死」的重要背景。以下引錄最關鍵的段落:
瘋子呼叫著:「上帝去哪兒了?讓我來告訴你們,我們把他殺了——你們和我!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兇手!但我們是怎麼辦到的呢?我們怎能把海水喝光?誰給了我們海綿讓我們擦去了地平線?當我們把地球從太陽的鎖鏈中解開,我們要怎麼辦?現在地球要去哪兒?我們要去哪兒?離開所有的太陽嗎?我們會一直下墜嗎?向後方、向旁邊、向前方、向所有的方向墜落?還有所謂的上下之分嗎?我們不就像穿越無盡的虛無般惶惑嗎?虛空不對著我們呼氣嗎?不是更冷了嗎?隨之而來的將是無盡的黑夜?大白天不是得把燈籠點著嗎?我們還沒聽到那些埋葬上帝的掘墓人的吵鬧聲嗎?我們還沒聞到神聖的腐臭嗎?──連上帝也會腐臭。上帝死了!上帝永遠死了!而且是我們把他殺死了!我們這些兇手中的兇手要怎麼撫慰自己呢?那最神聖、最強大、迄今一直統治世界的,竟血濺我們的刀下──誰可以拭去我們身上的血跡?用什麼樣的水才能將我們洗淨?我們必須發明怎樣的贖罪慶典和神聖戲劇?這個偉業對我們而言豈非過於偉大?難道不是必須我們自己成為上帝才足以與之匹配?從來就未有比這個更偉大的行動了──而我們的後代也因為這個偉大的行動之故,將生活在比迄今所有歷史更高的歷史階段。」
瘋子這時停止說話,再看著他的聽眾,他們也沉默而詫異地看著他。最後,他把燈籠摔在地上,燈碎火熄。然後他說:「我來得太早,來得還不是時候。這個非凡的大事還在過來的路上──人們還聞所未聞。閃電和雷鳴需要時間,星光需要時間,行動需要時間,行動完成後被聽到、被看到也需要時間。這個行動對他們而言太過遙遠,比最遠的星球還遠──然而他們卻完成了此事。」
一個具有超前意義的行動很容易遭到誤解,因為世人仍然以舊的理解框架來看待一個前所未有的創舉。「上帝已死」似乎是個陡然現身的大事件,卻早已潛伏在歷史深流之中,只是人們一直未曾察覺。即便上帝之死這個事實浮出表面,且幾乎已是昭然若揭,世人仍舊渾然未覺。因此,當有人指出國王沒穿衣服的事實,便被視為瘋子。而尼采,就是那太早出世、預先瞥見歷史真相的瘋子。
「上帝已死」的斷言,表徵人類認識能力已然進展到關鍵的一步,也就是發現任一宗教與形上學對世界所作的說明,都不具備絕對的有效性。對世界的所有闡釋,都脫離不了人的眼光、人的生存需求,以及人的限制。尼采引用路德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倘若沒有明智的人,上帝無法自存。」同時又加碼表示:「倘若沒有無知的人,上帝更難存在。」如果,人類真是為了尋找自身存在的依據而造了上帝,那麼,人類一旦發現自身的存在並不具必然性,上帝的存在也將失去必然性。傳統宗教與形上學預設為無條件存在的上帝,在瘋子尼采的眼中成了有條件者,而上帝存在的條件竟然是人類生存的需求!
尼采不只懷疑上帝的存在,他甚至懷疑絕對真理的存在。什麼是真理?尼采說:「對人類而言,無法駁倒的謬誤就是真理。」倘若這個世界並沒有上帝或某個絕對真理在操縱,那麼尼采如何描述我們所存活的世界?
永恆回歸,流變的生命狀態
我們活著,沒有超越者預先指定的目的,而是在沒有預設意義的狀態下,赤裸裸地經歷各種生滅變化。這變化不斷迎面而來,且一刻不止,只是我們平常視而不見,或忘記一切都在變。尼采提出「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之說,一方面要說明這個世界所處的流變狀態,另一方面則試圖立足於人的生存立場來回答:如何在自然流變的生命當中獲得生命的自主權力?
這需要生命的自我關照與轉化。「生命」就是有機體活動變化的歷程,因此也隨時面臨生命的自然來去。我們身邊重要的人乃至自己終將離開人世,這是必然之事,但不必為此終日懸念而自苦,而是要練習迎向這些必然發生的事,然後向有智慧的人學習生命完成之道。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是這樣一部智慧之書,而且是一再映照著《聖經》福音書的智慧之書。這個智慧並不仰賴先知的神啟,也不寄望終極的救贖,而是像書中的主角查拉圖斯特拉一樣,在追尋生命的孤獨歷程中,幾經掙扎而獲致自我超越與自我肯定。或許到了最後,死亡也是一件受到祝福之事。還好我們會老、會死,否則不懂珍惜生命;因為知道身邊的人有朝一日會與我們永別,所以會珍惜看重。這都是死亡與分離教給我們的智慧,所以要感謝死亡,讓我們明白分離所帶來的痛苦和意義。倘若我們對分離無感,對生命消亡無所謂,那樣的生命才可怕。
如此看來,擔憂死亡帶來的痛苦是件好事,但不要過度沉迷於痛苦,而要學系抽身出來,看看我們還有的一切,並對此感激祝福。生死不是界限,生的每一刻都包含了死的可能性;死也不可怕,因為死和生有個微妙的連繫需要我們去參透。有智慧的人就能參透這點,所以能對生命有情而不沾滯,讓該來的來,該走的走。
從流變的觀點來看生命,那麼生命便是在生和死、上升和下降、起點和終點之間流動循環的過程,生無可樂、死無可悲,流變不已的自然世界也無善惡可言。尼采以「永恆回歸」(ewige Wiederkehr)的意象式概念表達出流動的世界和生命的循環之道。如果我們把線性展開的時間理解為從起點邁向終點的歷程,那麼「永恆回歸」則表示,生命之流的終站便是回到起點。如此看來,自我完成之道便是成為自己的過程,走向死亡不是到達終點,而是邁向重生的起點。我們可以悲觀地說,生命的流變使得一切都是徒勞的;然而我們也可以從肯定的態度來看,即使最後一無所獲,仍要莊嚴地奮鬥,這才就是對生命價值的最高肯定與無限禮讚。尼采既能體認虛無主義悲觀的一面,又像悲劇英雄一樣熱烈地肯定生命的自我完成之道,也因此超越了虛無主義。
本書譯者錢春綺先生(1921-2010)是著名的譯家,畢生以譯事為職志,對德語文學的翻譯貢獻卓著,素為譯界推崇。錢先生翻譯時根據的德文版本是Goldmann出版社1984年的版本,在譯後記中他表示還參考了R. J. Hollingdale的英譯,並提及Hollingdale這位著名譯家對於翻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也感到困難重重。尼采的語言與思想都顯現了強烈的藝術特性,喜用隱喻、寓言、戲仿、反諷的方式表達另類的思考,這本詩化的哲學著作尤其如此。因此即使是翻譯成與德語同一語系的英語,都讓譯家力有未逮,更何況是翻譯成非拼音系統的中文了。多虧錢春綺先生已有翻譯歌德等德語文學家著作的豐富經驗,豐厚的語文素養與嚴謹精確的譯筆,已不僅足以因應一般讀者之需,就尼采研究在學術引用來說也有參考價值,可說是中文世界愛好尼采思想讀者的「福音」。
劉滄龍 2014/5/20 於德國法蘭克福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