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紅出版集團邀請我為《宮女談往錄》香港版的發行寫一篇序,或因見我曾主持過的電視節目「清宫秘檔」,給香港觀眾展示清宮的故事,跟此書面向香港讀者不謀而合。我並非歷史學者,不敢討論清朝歷史,但對這本書我深有體會,想用戲劇的角度與讀者分享點滴感受。
《宮女談往錄》於八十年代於《紫禁城雙月刊》連載,後來結集成書出版內地發行。由於晚清宮廷的歷史瑣事引人入勝,加上此書作者優雅文筆的描述,二十多年來深深吸引著不同年齡的讀者群。此書分「宮女生活」、「慈禧起居」、「清宮習俗」、「兩宮西行」及「宮闈瑣記」五章,配入二百多幅宮廷珍藏照片,一直推動著讀者對晚清宮廷口述歷史的興趣。
紅出版集團以出版卓越文化和高質素的書籍見稱,這次獲作者授權在本港刊印《宮女談往錄》繁體版,給香港讀者從歷史的側面認識近代中國,具有重大意義。豐富的宮廷生活細節,也是我們從事戲劇行業的人應該研讀的絕佳素材。
就此容我作以下的推薦:
這是一本演員要看的書。此書為老年榮宮女口述自己在清宮的生活瑣事及見聞,包括宮女受苦難折磨後的舉止儀態和語調的改變。作者金易運用自己的文字技巧把手藝靈巧和說話文靜的宮人活現在讀者面前,細緻描述宮中各階層人物的穿戴、飲食及祭神等活動,也揭示了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及太監李蓮英和崔玉貴等人物不為人知的一面。當一位演員有機會演出這些歷史人物時,透過閱讀《宮女談往錄》,自必可以在舞台上塑造出有血肉的角色。
這是一本編劇要看的書。科幻題材的劇本尚不可只憑創意而無根無據,歷史題材的電影、電視或舞台劇創作更不能偏離史實。近年流行中港台的清裝電視劇,由清太祖至末代皇帝,不論側寫或正寫宮闈內的人和事,均不乏認真的製作,他們事前必然做了大量的資料研究。《宮女談往錄》的內容為清朝宮女口述的史料,它為舞台劇的創作提供了很好的題材和珍貴的參考資料。
這是一本香港人要讀的書。《宮女談往錄》是歷史也是小說,枯燥的歷史課本不及引人入勝的歷史小說。滿清皇朝距今百多年,魅力有加的《宮女談往錄》可以幫助年輕一代容易切入認識中國近代史,及提升他們日後繼續研讀中國歷史的興趣。傳統歷史給人的印象總是側重朝代更替和帝王將相的事蹟,平民生活狀況往往只可從那個時代文人的隨筆、扎記和繪畫中略見一斑。《宮女談往錄》側寫清宮的瑣事和見聞,我深信此書將受到香港讀者的追捧,它的文學及歷史價值可媲美宋朝孟士元的《東京夢華錄》、朱彧的《萍州可談》、沈括的《夢溪筆談》和洪邁的《容齋隨筆》,流傳後世。
香港戲劇協會會長、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前院長
鍾景輝博士
序
金易與沈義羚伉儷著《宮女談往錄》一書我略有所聞,但未曾細讀,想當然與坊間談慈禧太后(一八三五—一九〇八)的演義小說之類,多屬稗官野史臆度之文。對熟悉清代檔案的人來說,慈禧太后雖主掌大清政局近五十年,同治(一八五五—一八七四)與光緒(一八七一—一九〇八)兩帝政權旁落母后手中,但清宮留下的檔案官書,如《起居注》、《實錄》、《本紀》、《上諭》及《硃批奏摺》等,仍是圍繞著天子以帝王為主體,慈禧太后直接衍生出來的史料是少之又少的。即便是鈐有兩宮太后「御賞」與「同道堂」印的「懿旨」,據筆者所見偶有慈安太后(一八三七—一八六一)鈐「御賞」印者,未見「同道堂」印獨行;因此,若要通過官書、檔案及正史來了解慈禧太后,特別是宮禁內廷生活是極不易的,《宮女談往錄》正好補史書部分闕遺。
筆者曾撰〈慈禧太后權力來源〉,細說「御賞」與「同道堂」這兩枚印璽的故事:咸豐十年(一八六〇)英法聯軍攻陷圓明園,八月八日咸豐皇帝(一八三一—一八六一)帶著兒子載淳及宮眷逃往熱河,令胞弟恭親王奕訢(一八三二—一八九八)留守北京,與英法議和。九月十日咸豐批准了「北京條約」,也迫於無奈接受了外國公使駐京的要求。戰爭雖然結束,咸豐卻滯留熱河避暑山莊,不願回鑾,前後未及一年,便因悲憤、憂鬱、患病、含恨而終。臨終前他傳位年僅六歲的兒子載淳,並任命隨扈身旁的怡親王載垣(—一八六一)、鄭親王端華(—一八六一)、協辦大學士肅順(一八一六—一八六一)等八位王公大臣輔政,為了防止載淳皇權旁落,他提高了兩位母后的權力,將隨身所帶兩枚閒章「御賞」與「同道堂」賞予皇后鈕祜祿氏(慈安太后)及載淳;載淳年幼,由生母懿貴妃葉赫那拉氏(慈禧太后)代為保管,作為下達詔諭的符信。「御賞」為起印,「同道堂」為訖印,兩印同鈐,等同皇權,然所有正式發出的詔諭仍以皇帝名義頒布。慈安與慈禧兩位皇太后便利用這兩枚閒章與恭親王奕訢聯手,發動辛酉政變,整肅了顧命八大臣,掌控了政權,開啟了兩宮垂簾聽政的新局,平定了太平天國,推動了自強運動,締造清季最後一段榮景—同治中興。在同治皇帝親政前,兩宮太后以皇帝發布諭旨,首尾均鈐這兩枚咸豐遺留下來的閒章,已經成為代行皇權的符印。國立故宮博物院所藏鈐有「御賞」與「同道堂」的懿旨達二百多件,可以說是兩宮太后留下來的直接檔案。
兩宮太后垂簾聽政長達十一年,於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正月二十六日始讓大婚後的載淳親政,可惜未及兩年,便於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十二月初五日酉時因天花痘症病逝養心殿東暖閣,享年十九歲。據《大清穆宗毅皇帝實錄》記載:同治皇帝崩於養心殿東暖閣後,兩宮太后慈安、慈禧即御西暖閣,召惇親王奕誴、恭親王奕訢、醇親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詳、貝勒載治、載澂、公奕謨、御前大臣伯彥訥謨祐、奕劻、景壽、軍機大臣寶鋆、沈桂芬、李鴻藻、總管內務府大臣英桂、崇綸、魁齡、榮祿、明喜、貴寶、文錫、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王慶祺、南書房行走黃鈺、潘祖蔭、孫詒經、徐郙、張家驤等重臣共商皇帝賓天後繼承問題,最後奉兩宮太后懿旨,令醇親王奕譞(一八四〇—一八九一)之子載湉(一八七一—一九〇八)入承大統,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即皇帝位。隨即以同治皇帝名義頒布詔書,詔告天下。國立故宮博物院所載「載湉入承大統詔書」既是同治皇帝遺詔,也是光緒皇帝登基詔。按說同治無子,應從皇室近支晚輩中選一人入嗣,如此一來,同治皇后阿魯特氏(一八五四—一八七五)便是皇太后,慈安、慈禧便成為太皇太后,不便再度垂簾,於是兩宮太后選擇了同治皇帝的堂弟載湉入承大統,過繼給咸豐,即位為光緒皇帝,繼續以太后之尊掌控政權。至於處境淒涼的皇后阿魯特氏,在同治死後的七十五天便自盡了,死時年方二十二歲。
載湉的父親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奕譞,母親是慈禧的胞妹,生於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六月二十八日,登基時年僅四歲,慈禧太后在眾多親王重臣前選擇了載湉,過繼給咸豐,罔顧親生子同治皇帝無後,說明她的權力已穩固。這樣一位主宰大清國祚近五十年的皇太后,在《清史稿》后妃傳中僅有兩千多字的記載,因此要從正史官書檔案中深入了解慈禧太后生活點滴以及宮禁秘辛,幾乎是不可能的。《宮女談往錄》口述回憶者何榮兒,滿族,十三歲進宮,分配到儲秀宮當差,專職伺候慈禧太后;庚子拳亂,又隨太后西奔逃難,辛丑回京後才因年齡過大離宮,前後侍奉慈禧太后長達八年,蒙太后指婚下嫁李蓮英的乾兒子—為光緒皇帝剃頭劉姓太監,由她來憶述在慈禧身邊的所見所聞、宮禁規矩、太后起居、庚子西狩、珍妃之死、大太監崔玉貴與李蓮英等故事,份外真切動人。口述歷史的訪問人及記錄者金易先生伉儷,與何榮兒相識於日本侵華漫天烽火四十年代初的北平市,交往近十年,共同渡過艱辛歲月,深厚而豐富的情感自然流露筆端。金易筆下的何榮兒,是一位有情有義,活得嚴謹而有尊嚴的人,一生忠於大清國,堅守著舊時代的規範,並以曾入宮伺候慈禧太后為榮,由她來憶述主子及宮中歲月,真實可信度倍增。在我看來何榮兒娓娓道出的宮禁往事,是官書不載,野史無從臆度,可補正史闕遺,並讓坊間流行有關慈禧太后的傳說想像之作,不攻自破,還原了部分歷史真相。
《清史稿.孝欽顯皇后傳》論曰:「不幸穆宗即世,孝貞皇后崩,孝欽皇后聽政久,稍稍營離宮,修慶典,視聖祖奉孝莊皇后、高宗奉孝聖皇后,不逮十之一,而世顧竊竊然有私議者,外侮迭乘,災祲屢見,非其時也。不幸與德宗意恉不協,一激而啟戊戌之爭,再激而成庚子之亂。晚乃壹意變法,怵天命之難諶,察人心之將渙,而欲救之以立憲,百端並舉,政急民煩,陵土未乾,國步遂改。綜一代之興亡,繫於宮闈。嗚呼!豈非天哉?豈非天哉!」細讀《宮女談往錄》,何榮兒流露出來的喟嘆與《清史稿》史家論贊(註),在歷史敘述的情感上竟是如此相似,讀來令人感慨!是為序。
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
馮明珠
序
我於四十年前受業於金易先生。丁卯春節前得先生手札,要我為《宮女談往錄》寫篇序。先生著作,學生寫序,這樣的先例不多。先生課授生徒數十年,弟子輩頗不乏名人,亦頗不乏錢鍾書先生在小說《靈感》中所謂的「書也不寫了,只為旁人的書作序」的名人。命我寫序,莫不是有意為自己做反宣傳?可誰又是天生的戇大?我想,這無非出於四十年來的師生情誼,再加上我對這本書的問世,多少起了催生者的作用,於書、於先生都有所了解,這序即或寫得水平不高,先生也將感到親切。故爾這看來戇大之舉,便愈可照鑑先生的人品,和那師生間最最純真的愛。於是我便像當年拿到先生發下的考卷一般,誠惶誠恐地提起了筆。
為一本書作序,一般都要把書的內容加以介紹、解說、闡發。然而這本書,先生自謂效「老彭先生」的「述而不作」,旨在為一老宮人話天寶舊事做如實的記錄。話是老宮人講的,旗下人的京白是最老實明白不過的,又何需我再事鋪張?餘生也遲,沒學過做八股文章,八股是專為聖賢立言的,我卻只會說自己的話。
要說自己的話,便先得追溯於四十年前,那時我就讀於北京市立二中,聽先生講授國文課,前後總有三四個學期。先生既教書又育人,獎掖後進不遺餘力。老實說,像我這樣一個後來讀了理工科大學的人,今天也能在文史領域裡舞弄些文墨,主要即得益於先生昔日的教誨。
二中的學風是好的,師生關係亦好,許多素有「閻羅」之稱的嚴師,嚴中包涵著無限慈愛,那骨子裡卻一似普渡眾生的佛陀。但十來歲的童子最懂得「精緻的淘氣」,也最愛淘氣,因而留下一件至今讓我想起來就臉紅,深以為內疚的往事。就是那個淘氣的我,曾經學了先生的筆體,在上學途經內務部街的一些牆壁上,大行乾隆遺風,用粉筆題了許多歪七扭八的唐人詩句,卻又下署了先生的大名。可我上學途經的路,先生卻並不經過,對這惡作劇亦無從發現,如此我便背上了長久的內疚,總覺得有負於先生。
不久,先生離開了二中,我也由中學而大學,再由大學踏上專業崗位,相互不得消息。一九七九年,我從邊省回到北京,得知先生也返歸北京,仍住在舊日的寓所。我去看望了先生,除歡敘舊時的情誼,暗中也欲以行動反省自己的內疚。暢談中得知先生結識過一老宮人,耳聞了極其豐富的天寶舊事,這些事正史不收,野史亦無所志。我以為,這彌足珍貴的史料大應傳之於世,便百般慫恿先生寫出來。那時我正在籌辦一刊物,有了先生的文字,正好為創刊增色,但當我拿到先生的第一章手稿時,刊物難產,又由難產而胎死腹中,我隨即把這第一章手稿舉薦給《紫禁城》雜誌。不久宏文刊出,並在首刊的一期,為將來刊印單行本登了預告。以後連載十數期,那眾口交譽的好評,自無需我一一冗述。
我以為,先生之作貴在贏得了真、善、美三字。學老彭,「不添油,不加醋」,是為持一「真」;先生祖籍漢軍旗,對旗下人的語言,以至習俗、情感,都異常熟悉,他為老宮人寫話,那語言的流暢、自如,地道的八旗京片子,十足堪登「善」境;而先生早年就讀於北京大學,從知堂老人習晚明小品,業已深得其真髓,隨著先生的年事日高,當年絢爛之極的文筆自歸於平淡,縝密的文思中飽含了豁達的坦率,使他筆下自在著幽深、冷雋的「美」,一如祁彪佳《寓山注》所謂之「一壑一丘,皆成小致」。但我這話純指文章藝術風格而言,誰都看得出,先生的文字間洋溢著對弱者的同情,對人間不平的憤懣,這都與知堂老人的一味「沖淡和平」大相徑庭。從先生的字裡行間,我彷彿看到那與筆花同在的大滴大滴的滾滾熱淚,更絕無半點夏夜乘涼、搖扇清談的意味。
還是就此擱筆吧!聊以自慰的是,我終於勉強寫成這一篇不可言序的序。我似乎效法著宮女「側著身子屈著腳尖」,「輕輕地退著走」過的一段路程,但我從未得過姑姑的調教,這路走得實在太吃力了。
中國紫禁城學會肖常務理事
楊乃濟
前言
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個學生,宿舍在北京馬神廟西頭(現景山東街),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上。馬路對過,路南有一條窄胡同,和馬路成丁字形,沿著這條小胡同往南,名叫中老胡同。我所要敘說的老宮女,就住在這個胡同一座小雜院的西屋裡。
那是淒風苦雨的年代,白天兵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誰也不願意上街閒溜,保不定會碰到倒霉的事。日寇的警報器設在景山的山頂上,高射砲日夜不停地對著天空轉悠,武士道們荷槍實彈往來巡邏,這一帶就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晚上,警笛一拉,燈火管制開始,大街小巷一片漆黑,再加幾點秋雨,古城顯得格外淒慘。我常常是在這種情況下,口袋裡揣上兩包高碎(茶葉末),撩起藍布褂,兜上一兜半空(癟花生),悄悄地到老人的家裡,請老人談些清宮瑣事。談的人是漫談,聽的人是漫聽,窗戶用黑布遮嚴,牆角裡昏燈如豆,煤球爐子的火亮反照在頂棚上,真是「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我像聽天寶遺事一樣,聽著老人如怨如訴地傾吐著的往事。
我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紅顏暗老白髮新」的老嫗了。她姓何,這顯然不是她的本姓(按滿族旗人漢姓的一般規律,姓何的原滿族老姓多系赫舍里氏),宮內稱呼她為「榮兒」,慈禧呼她「榮」。不過自民國改元以後,旗下人有種心理,不願談及自己的身世,所以我始終忌諱問她的家史。從閒談中知道她原住過西城京畿道一帶,這大概可以推測出她是屬於哪一旗的了。父親遊手好閒,提籠架鳥,和一般旗下人一樣。哥哥比她大十幾歲,好票戲,唱黑頭,花錢買臉,是個很有名氣的票友。她十三歲進宮,分在儲秀宮裡當差,伺候慈禧,專職是敬煙。十八歲由慈禧指婚,賜給一個姓劉的太監,是李蓮英的乾兒子,專給光緒剃頭,住家在北池子。結婚時是很風光的,老太后以主婚人的身份,陪送了八副抬兒作嫁妝,珍寶衣物,一應俱全。這樣,就把她活生生地送到火坑了。婚後不到一年,她因思念老太后,請求回宮當差,得到慈禧的特殊恩准。這在清宮裡是件罕見的事。清宮慣例,宮女離宮後,不許再返回當差,何況已經出嫁了的,怎能又回到老太后身邊呢?不是太后特別喜愛,是絕對辦不到的(據她說,在她以前只有東太后的侍女雙喜,得到過東太后的恩典,二次進宮伺候過東太后,但時間很短)。其實是慈禧把她賜給太監,問心有愧,才給點小恩小惠罷了,而她卻反自認為是特殊光榮,談起來眉飛色舞。庚子跟太后西奔,臨出發前,親身經歷了珍妃慘死的一幕。辛丑回鑾後,因年齡過大(清宮慣例,宮女在二十五歲前離宮擇配),離宮回北池子居住。她隨伺慈禧前後長達八年之久。劉太監是個鴉片鬼,狂吸濫賭,不久死去。「九一八」後,日本勢力進入北平,日本浪人和地痞相勾結,硬把她趕出了家門,她不得不在後門東的東皇城根附近賃房居住。「七七事變」後,警匪結合又演出了一出「插刀盜寶」的慘劇。半夜三更,兩個蒙面強人破門而入,用刀往枕頭上一拍,她用性命和屈辱所換來的珍寶,眼睜睜地被搶走了。呼天不應,於是她只落得傭工度日。
自四十年代初認識她以後,我們經常往來,主要是我有了一個家,不斷求她幫忙。一九四八年冬我們磨豆腐度過一段艱難的歲月。一九四九年底我的小女兒落生,她幫過我短期的忙。一九五〇年春我臥病在床,得到她的照料。以後「空穴來風,人言可畏」,說請幫工有剝削人的嫌疑,所以也就不敢請她幫忙了。
就在這一年的深秋,弄巷裡已經有零亂的黃葉了,她來我家串門,手裡拎著一個小包。我很奇怪,因為我們彼此往來已經超越相互送禮的程度了。寒暄以後,談了談家常,她走到裡屋,抱起我不滿周歲的小女兒,打開她帶來的小包,說:「特給小四姑做了一身小褲褂,留著明年下地時候穿吧。」過一會兒她又斷斷續續地說:「眼睛頂不上了,針都不知往哪兒扎,對付著穿吧!人老啦,都沒用處啦,好歹留個紀念吧。」我聽後忽地警覺起來,我的老伴也眉毛一揚投過來詢問的眼光。這分明是向我們「辭路」來了。
旗下人有個古老而又淳樸的傳統,自己知道已經年老體衰了,趁著還能行動的時候,盡可能向至親好友告告別,表示以後不容易再前來請安問候了,這種風俗叫「辭路」。主要目的當然是惜別,其次是多年交往,難免有言語不周的地方,快入土的人了,誰也不願意把疙瘩背到棺材裡頭去。所以向對方暗中道道歉,求得對方的諒解。還有,對下一輩的人留點紀念品,將來睹物思人,也免得人死燈滅。啊!她是把我做為最親近的人看待了。我不禁又感激又淒涼,我也用尊敬老人的禮節對待她。買一隻雞,買斤羊肝,預備好一窩絲的面,備點小料,請她吃雞絲湯麵,涮羊肝蘸小料(雞、羊長壽麵),祝她吉祥長壽。我們在心照不宣中默默地進行著告別的晚餐。辭路,當然是要住下的。晚上她談起要和一個老街坊搭伴到西郊去住,以後進城的機會不多了,謝謝我對她多年的友誼。第二天早晨淒然告別了,問她的住址,她也模糊不清,只說以後捎信來。我老伴送她二尺大絨,說鄉下涼,留著做雙毛窩吧。她謝謝收下了。我因病只能隔著窗子,望著她蹣跚地走了。她的晚景是可想而知的。「去白日之旦旦,入長夜之幽幽」,眼看她一步一步地邁向墳墓。我像失掉了一個可靠的親人一樣,心裡墜著一塊鉛,每一想起總是沉悶悶的。
她極不願意談起往事,常常說:「我是由天上掉下來的,沒掉在地上,掉到茅房坑子(廁所)裡了。談起過去的事,惹人傷心。」必須屋裡沒人,安安靜靜,心情又好,人又合得來,才肯斷斷續續地談上一點,次數多了,凝聚在我的記憶裡,漸漸地聯綴成四條線:
一、宮女的生活;
二、慈禧的起居;
三、光緒的佚事;
四、其他瑣屑。
四十多年了,往事如煙,言猶在耳,逼取便逝。孔老夫子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這位彭先生可能是「正確對待史實,如實反映情況,不添油,不加醋」,於是才得到孔老夫子的表揚吧。我願向這位老彭先生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