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矢內原忠雄的《帝國主義下之台灣》是研究殖民地台灣時必讀的重要學術論著。充分理解這本書的內容與出版後對各界的影響,並且進一步釐清作者和台灣知識分子的關係,對於了解近代台灣社會變遷與政治經濟問題等,有相當大的幫助。面對這樣的經典論著,我大膽地以原著改寫與考察分析的方式,解說本書之精髓以及介紹作者的人格風範。採取這樣的敘寫方式,目的是協助各界人士閱讀原典時可以掌握神髓。甚至,不閱讀原典也能對作者與全書內容有完整的了解。
這本書的誕生,首先必須感謝李永熾教授的卓見與鼓勵。早在學生時期我就已讀過矢內原的《帝國主義下之台灣》,但從未想到要以改寫原著的方式來解讀與介紹,若不是李教授的引導與督促,斷無勇氣與毅力投入這項工作。此撰稿計畫,原本納入在教育部委託國立編譯館編輯出版「青少年台灣文庫」之中,歷經綱要確定到提交初稿,甚至兩位學者審查都已通過,最後卻又因故未能順利出版。回顧整個撰稿到出版過程,從接下工作並於2006年間簽約至今,已經超過5年的時間。整個工作進度雖然緩慢,但是在蒐集與研讀資料的過程中,不斷有新的史料發現與新的想法產生,多次讓我興奮不已。這段期間在資料的搜尋上,受到多位師長與友人之協助,而課堂上用初稿當教材授課,不僅引發討論也獲得不少修正意見,在此表示由衷感謝。原定的出版計畫雖然受挫,但反而得到充裕的撰稿時間,本書才得以較讓人滿意的面貌呈現,這也是另外一種收穫吧!
決定解讀並改寫《帝國主義下之台灣》一書之後,即同時從兩方面著手進行資料蒐集與研讀的工作。首先是重新解讀原文與中譯本,其次是蒐集並研讀作者生平與評介原著的相關文獻。大致而言,解讀原著時三本中譯本譯文皆有其參考價值,但若無台灣史基本知識,或無法參考各類日文相關文獻,一般讀者可能很難充分理解原著內容。戰後日本學術界,已經有相當多的著作對原書提出深入的解讀與評論,最值得一提的是凃照彥著《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台灣》中的「序章」與隅谷三喜男在1988年岩波書店復刻本中的「解說」,當然還有最新也最詳實的是被納入岩波現代文庫的若林正丈著之「精讀本」。原著改寫的進行,主要就是研讀這些原著、譯本與日文解說專著。當然,台灣本地學者包括:林滿紅〈日據時代台灣經濟史研究之綜合評介〉、吳密察〈矢內原忠雄《帝國主義下の台灣》的一些檢討〉、黃紹恆〈張漢裕教授學術源流考〉等專文之提示,也相當具有參考價值。此外,凃照彥的專書已有中譯本,中研院柯志明教授也有最新的相關研究論著發表,中文參考資料並不缺乏。透過這些相關文獻,解讀工作才能完成,但若有未能充分理解或說明清楚之處,完全屬我個人的能力問題。
在撰稿過程中,我還發現許多台灣前輩曾對原著提出評論或感想,較具代表性的有:1929年原著出版時人在北京的宋斐如,戰後早期到東京大學求學的王育德、戴國煇等人,他們都給予原著極高的評價。其他還有許多受過日本教育的台灣人,在其回憶錄之類的文章中,大多會提到閱讀原著所受到的感動。可能是時間的落差,或是自己魯鈍,老實說我讀《帝國主義下之台灣》並沒有前人的深刻感動。不過,在研讀另一台灣經濟史經典名著劉進慶《戰後台灣經濟分析》時,我曾有類似的感動。
這兩本都是精準剖析台灣政治經濟結構,並且深刻關懷台灣底層農民境遇的巨著。《戰後台灣經濟分析》在戒嚴時期的台灣也是一本禁書,雖然在90年代初才有中譯本出現,但1970年代末期以後,台灣社會在對抗國民黨威權統治體制時,許多知識分子從劉進慶的著作中吸取學術養分,得以更強力地批判黨國資本主義的不公不義。因為知道這本禁書的存在,1990年我到東京大學留學時,首先便是啃讀這本日文原典,當時我欠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基本知識,讀解時吃足了苦頭。但是,當我讀到終章「官商資本主義之結構與運作」,特別是第三節「底層:零細農與低薪資勞動之結構」,突然有一種所謂醍醐灌頂的領悟。因為,其中分析破產農之景象,正是我生長的環境。那時底層貧困的農村社會,許多家庭必須犧牲女兒的教育機會,勉強供應兒子讀書,而我就是那種能繼續上學的幸運兒。這是許多同世代台灣人家庭的共同遭遇,但卻不知所以然地只能認命受苦。劉慶進的研究成果,就是清楚地說明這樣社會經濟結構如何產生。在異國從學術論著中領悟自己的來時路,突感一陣心酸,久久不能自已,那時的激動至今依然難忘。重讀該書,發現書上寫滿了自己的註記與心得,我想那時受到的感動,應該類似於閱讀《帝國主義下之台灣》的老前輩們吧!當然,早期台灣留日的知識菁英,大多屬地主資產階級家庭出身,但是殖民經濟下農村社會的問題,以及民族界線產生的差別待遇,都是顯而易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在閱讀《帝國主義下之台灣》時不會是毫無知覺,他們應該都受到一定的衝擊。
而後在我的留學生活中持續七、八年間,大約每兩個月就可以在「現代台灣研究會」的例會上,碰到劉進慶教授。他每次皆專注地聆聽發表,嚴肅地提出質問,私下則溫和親切地與大家寒暄,其為人處世的人格風範,讓人印象深刻。我可以強烈感受到,他書中前言所說;「將本書獻給還在遭受壓迫的台灣同胞」,正是其內心肺腑之言。以學術良知,直言批判壓榨民眾的資本主義體制,對社會底層弱者給予關懷協助,似乎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最正面的寫照。基於同樣的理念,矢內原忠雄才會在其殖民政策研究的專書中,重複地表示他希望:「被壓迫者獲得解放,沈淪者得以上升,進而以獨立自主者來和平結合。」這段話最足以說明矢內原對殖民地的關懷。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階級解放運動與民族自決風潮早已席捲各地,對殖民地激進青年而言,矢內原的殖民解放言論,顯得相當保守而落伍。但是,如果從基督教信徒的行止來看,在帝國主義擴張的年代,矢內原忠雄的學術堅持與人格風範則是超乎群倫。他不僅在言論上以基督徒的信念批判軍國主義,也實際對殖民地展開「異邦人傳道」的行動。矢內原到朝鮮半島的宣道活動之介紹在此割愛,僅就台灣而言,他因異邦人傳道之活動,確實與許多台灣知識分子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有關矢內原與台灣人信徒的情誼,感謝陳君愷兄的提示,讓我可以得知郭維租醫師的生平事蹟。閱讀曹永洋《都市叢林醫生:郭維租的生涯心路》之後,曾再次向作者請益,曹先生親切而詳細地解說郭醫師的近況,並代為聯繫郭醫師與前衛出版社提供圖片,在此謹表謝意。因為郭醫師的故事,讓我更了解矢內原的人格風範。而更讓我感動的是涂南山的故事,一個被囚於綠島的政治受難者,竟然能藉著矢內原的聖經解說著作度過最艱困的日子。我不知道有哪一位傳教士有這樣的力量,能安撫受到如此委屈的政治犯。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只是間接透過陳茂源而取得的著作,竟然有此神力般的效果!這個感人的故事請參閱:胡慧玲、林世煜訪談紀錄〈煉獄與天堂:涂南山口述史〉,感謝游藝設計工程公司曹欽榮先生提供相關圖片,沒有許多前輩努力挖掘政治犯受難的事蹟,我們將永遠無法得知這麼感人的故事。除此之外,本書也盡量運用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等機構與友人協助,取得老舊圖片以充實版面,若有考訂不周或未顧及版權之處,尚請各界指正。
針對矢內原忠雄《帝國主義下之台灣》的解讀與改寫完成初稿之後,在2008年9月,我有機會到日本講學兩年。由於出版的延遲,讓我也有機會繼續地蒐集資料並修改初稿。在這期間讓我收穫最大的是,參加2009年3月28日到6月28日在駒場校區舉行的東京大學紀念教養學部創立60週年紀念活動。這次活動除了舉行特別展,展覽期間還召開三場學術研討會,探討矢內原與教養學部創立、殖民地研究、基督教信仰之關聯。第一場研討會的報告,讓人了解矢內原與戰後日本教育改革的密切關聯,東大教養學部創立就是其中的一環,而我何其有幸,竟然在這個頗具歷史意義的校區求學9年。這個校區的正門東側有一個矢內原門遺址碑與紀念公園(圖一),其命名的故事從略,只要從這些紀念活動與紀念設施,即可讓人感受到矢內原在學界的分量與地位。
前述這三場研討會場,原本是安排在收容兩百人左右的會場,但是第三場研討會為「矢內原忠雄與基督教」,因當天報名人數過於踴躍,只好臨時更改會場換到可容納四、五百人的場所。這樣的盛況超乎主辨單位的預想,由此可知矢內原在日本基督教徒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更讓人興奮的是,透過此次研討會認識了陳茂棠先生。感謝張隆志兄在會場外提出的疑問:陳茂棠應該與陳茂源有親戚關係吧!經過詢問,果然正是陳茂源之弟。會後透過引介取得聯繫,不但獲得其自費出版的「精神病院傳道五十年」的日文紀念集(圖二),而且還獲得應允持續進行相關的訪談。從後續的訪談與相關資料發現,定居東京的陳茂棠先生,在信仰上與矢內原建立相當緊密的師徒關係。
陳茂棠先生,1920年出生於桃園大溪,十幾歲時感染肺結核三年,同住醫院的病患大多去世,自己竟然奇蹟似地存活下來。患病期間,在兄長陳茂源的引導下首次接觸到聖經,而後成為信徒。就讀東京齒科醫專後,1941年起開始參加矢內原忠雄主持的聚會。1944年9月成為齒科醫師,隔年申請編入慶應醫專,畢業後於1947年取得外科醫師之資格。習醫期間,他已開始在東京都立松澤病院服務,在偶然的機緣下,開始在這家精神病院向病患傳道並講解聖經。由於臨死的體驗,讓陳茂棠在習醫期間就下定決心,畢業之後要到中國大陸進行醫療傳道。然而,因中共建國後逐出所有傳教士,打壓基督教傳教活動,以致其理想終究無法實踐。精進不懈的陳醫師,1960年取得醫學博士學位,同時也成為開業醫師。但是,在精神病院的傳道的活動並未停止,每個星期日早上在家有一場聚會,下午則到松澤病院主持另一場聚會,這樣效法矢內原傳道精神的活動,持續超過了50年,其信仰與精神令人感佩。
認識陳茂棠後,重新閱讀《矢內原忠雄全集第二十九卷》,發現有位台南的林添水(1907-1983)先生曾與矢內原通信紀錄。再從「賴永祥長老資料庫」得知,林添水是相當令人稱許的無教會主義信徒。但很遺憾的是,他與矢內原的長年交誼並未受到外界的注目,南原繁編《矢內原忠雄:信仰‧學問‧生涯》一書中,也沒有收錄其追悼文。此外,經由陳茂棠告知,傳道五十年紀念集中與其合照的友人劉瑞騰,是台灣知名的精神科醫師,也經常參與以其兄陳茂源教授所發起的無教會主義的聚會。來參加這項聚會的人士,包括台大經濟系教授張漢裕與郭維租醫師等,以及長老教會濟南教會的許鴻謨牧師等,他們的聯繫或凝聚的主要原因,與其說是無教會主義的理念,不如說是感佩於矢內原的人格風範與教義詮釋。矢內原與陳茂棠等台灣人通信或對話時,常提到「我們的國籍在天上」或「在天上擁有共同國籍的我們」,試圖以共通信仰來跨越與台灣人的國籍藩籬。對台灣的教徒而言,矢內原的理念也是「無國籍主義」。
劉瑞騰醫師曾撰文追悼謝緯牧師的醫療傳道精神。謝緯牧師也是留日的醫師,他是否曾受到矢內原忠雄的感召,我無法詳細查明,但醫療傳道的精神應該是與陳茂棠的信念相通。這群人的人際網絡線索,若能持續探究下去,應該可以讓矢內原的事蹟更清楚的浮現。例如,在「賴永祥長老資料庫」中,即可找到許多日本基督教會與台灣教會關係的資料,如何利用這些資料深化研究,應該是一項重要的課題。台灣神學院的教會史研究者陳志忠,曾經提到:日治時期日本基督教會對台灣基督教的影響是顯性的,而無教會主義在台灣是隱性的活動。大概是這個因素,矢內原與台灣人的交誼,變成像地下水脈一樣,必須深入挖掘才能得知。矢內原透過其著作與信仰與多位台灣人建立深厚的交誼,這個人際網絡並不限於大家所熟知的林獻堂、蔡培火、葉榮鐘,以及學生輩的陳茂源、張漢裕、郭維租等人而已。過去未曾被提及的陳茂棠、林添水等人也相當重要,其間接弟子涂南山也值得關注。不論是矢內原的人際往來,或無教會主義的思想傳布,都是值得持續探討的問題。但是,這樣探討信仰傳承的方向,已經與解讀《帝國主義下之台灣》主題越離越遠了,必須就此打住。
李嘉嵩著《100年來》一書中的第五章,曾表示他對矢內原的敬佩之意,在提及《帝國主義下之台灣》時,他留下證言說:「(該書為)台灣出身至日本求學的學生最感心儀嚮往,一睹為快的名著。可是如果有學生購閱這些書,萬一在假期或學成歸鄉的船上被警察發現,一定會遭到許多麻煩,甚至會被沒收的。」由此可知,不少台灣青年學熱切地想要閱讀這本被禁止攜入台灣的專書。該書不僅受到台灣總督府的排斥,其翻譯本的輸入也受到干擾。1934年《帝國主義下之台灣》俄文版發行後,矢內原教授曾經試圖購入,沒想到竟然在橫濱的海關遭到沒收。查禁與統治理念不合的書籍,顯然是專制政府共通的手法。戰後1957年底,矢內原在東京大學總長退休前的訪美期間,才有機會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看到自己著作的俄文版。早稻田大學台灣研究所所長梅森直之教授,目前正在哥倫比亞大學訪問研究,透過其努力終於取得該書的複印本,讓華文世界的讀者有幸窺見其書影。感謝早大梅森教授的複印協助與若林教授的歷史考究,才得以發掘這樣的值得銘記的故事,希望世上這類查禁學術著作的情況不再重演。
到2010年夏天為止,我奉派赴日負責外交部開設「台灣研究講座」之授課工作,同時也擔任早稻田大學台灣研究所客員研究員,早大提供良好的研究環境與授課機會,讓我得以增補本書內容,課堂上講授矢內原忠雄的思想與事蹟,獲得春山明哲教授與同學們諸多回饋。兩年間講學的體驗,也讓本書以更充實的面貌問世。在此期間,獲得日本多所大學師長好友等各界人士與駐外單位同仁的協助,謹此表達誠摯的謝意。這樣的學術交流活動,希望能長期持續下去。
2011年的年假期間,數次與陳茂棠先生聯繫,報告本書即將出版的消息,閒談中得知,他正以90高齡弟子的身分規劃矢內原忠雄昇天50周年的紀念演講會,預定今年復活節前一天的4月23日在東京目黑今井館舉行。這個活動不僅是紀念矢內原教授,也展現矢內原教授與台灣人弟子之情誼。回顧《帝國主義下之台灣》的出版過程,以及出版後至今的傳佈與影響,矢內原教授與許多台灣人之間的情誼可謂淵遠流長。這段情誼不僅建立在傳播「宗教福音」的層面,有關探究「學術真理」的傳承,也有明顯的脈絡可循。值此50周年紀念之際出版本書,實屬難得的機緣,謹此表達個人對矢內原教授的景仰,同時希望透過此書的歷史見證,讓這段台日間跨國情誼歷久彌新。
2011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