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葛亮的《北鳶》/王德威
葛亮是當代華語小說界最可期待的作家之一。他早期的《謎鴉》、《七聲》,有世故練達的故事,也有簡單清純的敘事,已經可以看出一位青年小說家的造像。2009年,他推出第一部長篇《朱雀》,縱寫南京現代史裡的兒女情事,細密纏綿,並且點染出宿命色彩,是近年少數關於城市歷史的野心之作。
葛亮新作《北鳶》耗時七年完成,描寫民國的風雅和動盪,人物細膩典雅,情節錯落有致,收放之間,恰如貫穿全作的風箏意象。如同《朱雀》,《北鳶》仍然充滿傳奇色彩。家族的興衰、時代的動盪、亂世的情愛無一不備。不同的是,抒情意境大為提升。葛亮這回沉住氣,寫出一種想像的民國丰采,暗藏其中的凶險,以及終將來到的歷史嬗變。以淡筆寫深情,他的努力躍然紙上,必須給予肯定。
全書男女主角兩條線索交錯展開。比較起來,文笙部分比重稍重,因為設定這一人物內斂寡言,更需要作者的慧心,凸顯他經歷轉折的動機和情緒。尤其是他在校左轉的部分。仁楨是理想的民國女子,她聰慧大度的「範兒」,寫來是要讓讀者心嚮往之的。
文笙、仁楨兩人的因緣當然動人,但就像故事篇首暗示,他們注定歷經滄桑。《北鳶》後半段的節奏由徐而蹙,呼應了時代的脈動。尤其到了上海部分,故事急轉直下,戛然而止,留下許多線索。事實上,細心的讀者在小說的開端部分,已經可以意會到文笙、仁楨日後的遭遇。小說結尾呼應小說開端文笙個人出生的背景,不容錯過。
《北鳶》的故事完而未完,而哪一個時代的故事又有必定的結局?唯有驀然回首,往事歷歷,猶如斷線遠揚的風箏,忽遠忽近,帶來無限顧盼期望,終究悵然消失。作為小說家,葛亮寫出了一個奇異的時代故事,他自己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時代故事。
經過《朱雀》、《北鳶》兩部小說的磨練,一種屬於葛亮的敘事抒情的風格,已經隱然成形。當代作家競以創新突破為能事,葛亮反其道而行,他遙想父祖輩的風華與滄桑,經營既古典又現代的敘事風格。他的小說美學以及歷史情懷獨樹一幟,未來的成就值得期盼。
自序
時間煮海
這本小說關乎民國,收束於上世紀中葉。
祖父在遺著《據几曾看》中評郭熙的〈早春圖〉,曰「動靜一源,往復無際」。引自《華嚴經》。如今看來,多半也是自喻。那個時代的空闊與豐盛,有很大的包容。於個人的動靜之辯,則如飛鳥擊空,斷水無痕。
大約太早參透「用大」之道,深知人於世間的微渺,祖父一生與時代不即不離。由杭州國立藝專時期至中央大學教授任上,確乎「往復無際」。其最為重要的著作於1940年代撰成,始自少年時舅父陳獨秀的濡染,「予自北平舅氏歸,乃知書畫有益,可以樂吾生也。」這幾乎為他此後的人生定下了基調。然而,舅父前半生的開闔,卻也讓他深對這世界抱有謹慎。晚年的陳獨秀,隱居四川江津鶴山坪。雖至遲暮,依稀仍有氣盛之意,書贈小詩予祖父:「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几好棲遲。相逢鬚髮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不久後,這位舅父溘然去世,為生前的不甘,畫上了一個悽愴的句點。同時間,也從此造就了一個青年「獨善其身」的性情。江津時期,祖父「終日習書,殆廢寢食」,「略記平生清賞。遑言著錄」。祖父一生,無涉政治。修齊治平,為深沉的君子之道。對他言,可無愧於其一,已為至善。祖父的家國之念,入微於為兒女取名,我大伯乳名「雙七」,記「七七事變」國殤之日。而父親則暱稱「拾子」,誕生時值一九四五年,取〈滿江紅〉「待從頭,收拾舊山河」之意。這些時間的節點,成為他與世代間的聯絡,最清晰而簡潔的注腳。
及至多年後,祖父的編輯,寄了陳寅恪女兒所著《也同歡樂也同愁》等作品給我,希望我從家人的角度,寫一本書,關於爺爺的過往與時代。我終於躊躇。細想想,作為一個小說的作者,或許有許多的理由。一則祖父是面目謹嚴的學者,生平跌宕,卻一步一跬、中規中矩;二則他同時代的友好或同窗,如王世襄、李可染等,皆已故去,考證功夫變得相對龐雜,落筆維艱。但我其實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來自我面前的一幀小像。年輕時的祖父,瘦高的身形將長衫穿出了一派蕭條。背景是北海,周遭的風物也是日常的。然而,他的眉宇間,有一種我所無法讀懂的神情,清冷而自足,猶如內心的壁壘。
以血緣論,相較對祖父的敬畏,母系於我的感知與記憶,則要親近得多。外公,曾是他所在的城市最年輕的資本家。這一身分,並未為他帶來榮耀與成就,而成為他一生的背負。但是,與祖父不同的是,他天性中,隱含與人生和解的能力。簡而言之,便是「認命」。這使得他,得以開放的姿態善待他的周遭。包括拜時代所賜,將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拋進「入世」的漩渦,橫加歷練。然而,自始至終,他不願也終未成為一個長袖善舞的人。卻也如水滴石穿,以他與生俱來的柔韌,洞貫了時世的外殼。且行且進,收穫了常人未見的風景,也經歷了許多的故事。這其間,包括了與我外婆的聯姻。守舊的士紳家族,樹欲靜而風不止,於大時代中的跌宕,是必然。若存了降尊紆貴的心,在矜持與無奈間粉墨登場,是遠不及放開來演一齣戲痛快。我便寫了一個真正唱大戲的人,與這家族中的牽連。繁花盛景,奼紫嫣紅,賞心樂事誰家院。倏忽間,她便唱完了,雖只唱了個囫圇。謝幕之時,也正是這時代落幕之日。
本無意鉤沉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與「國」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絡,還是做了許多的考據工作。中國近代史風雲迭轉。人的起落,卻是朝夕間事。這其中,有許多的枝蔓,藏在歲月的肌理之中,裂痕一般。陽光下似乎觸目驚心,但在晦暗之處,便了無痕跡。這是有關歷史的藏匿。
寫了一群叫做「寓公」的人。這些人的存在,若說起來,或代表時代轉折間,輝煌之後的頹唐。小說中是我外祖的父輩。外公幼時住在天津的姨丈家中。這姨丈時任直隸省長兼軍務督辦,是直魯聯軍的統領之一,亦是頗具爭議的人物。於他,民間有許多傳說,多與風月相關。1930年代,鴛蝴派作家秦瘦鷗,曾寫過一部《秋海棠》,其中的軍閥袁寶藩,以其為原型。此人身後甚為慘澹,橫死於非命。整個家族的命運自然也隨之由潮頭遽落,瓜果飄零。少年外公隨母親就此寓居於天津義租界,做起了「寓公」。「租界」僅五大道地區,已有海納百川之狀,前清的王公貴族,下野的軍閥官僚,甚至失勢的國外公使。對這偏安的生活,有服氣的,有不服氣的。其間有許多的砥礪,文化上的,階層與國族之間的。只是同為天涯淪落人,一來二去,便都安於了現狀。
這段生活,事關上世紀2、30年代的中國。北地禮俗與市井的風貌,大至政經地理、人文節慶,小至民間的穿衣飲食,無不需要落實。案頭功夫便不可缺少。一時一事,皆具精神。在外公家見過一張面目陳舊的紙幣,問起來,說是沙俄在中國東北發行的盧布,叫做「羌貼」。我輕輕摩挲,質感堅硬而厚實,知道背後亦有一段故事。復原的工作,史實為散落的碎片,虛構則為黏合劑,砌圖的工作雖耗去時間與精力,亦富含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