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老子道德經的現代解讀》出版之後,我重寫其中三章。首先重寫的是「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的七十三章。舊本讀來也可以說理順暢,不過「聖人猶難之」所難者何,未有妥貼的解釋,心老放不下,就在敏隆講堂的講課現場中,從纏繞心頭的困惑說起,做一現在進行式的探索,在困惑中找出路,終究逼出了豁然開朗的合理解說。回家之後,就把這兩個鐘頭自問自答的析論過程,給寫了出來。
其次重寫的是「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的第十章,那一章六句獨立的話語並列,而以「生而不有」的「玄德」作結。原本是學生依輔大哲學系課堂所說整理而成,當初迫於出版時程,經潤飾之後還算流暢可讀。未料,在不同的班上導讀,自己一邊讀一邊歎氣,結構鬆散不說,文字也過於淺白,與《道德經》的經典語氣不合,所以發憤重寫。就由於口語鬆散,篇幅冗長,正好留下了可以發揮的空間,讓我寫出了全書詮解最為精到的一章。本來我的自我評價,最有創見的是三十三章,這一章寫出,就只好退居其後了。
最後重寫的是「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的第十九章,問題出在「絕巧棄利」,憑什麼可以跟「絕聖棄智」與「絕仁棄義」這兩句無比重大之直批儒學的語句,相提並論,甚至鼎足而三?故轉以「絕聖」下開「絕仁棄義」之心知執著的自我解消,以「棄智」下開「絕巧棄利」之人為造作的無為治道的理路架構來解讀,讓三者看似分立,實則一體統貫。我在不同的版次重寫這三章,內心過意不去,向編輯群保證,這已是定本,不會再重寫改版了。
相對來看,《莊子內七篇?外秋水?雜天下的現代解讀》,與《老子道德經的現代解讀》之間最大的不同在,後者並不是依章次逐章寫下來,而是在副刊寫專欄,依自家當下的感觸,在八十一章中挑相應的某一章來書寫;後者是從第一篇第一段的第一句解起,循序漸進,一段一段寫,一句一句解,不會因著自己的講課心得,看哪一篇比較受用,或哪一段有獨到見解,而搶先寫下。所以段落與段落間有前後呼應之功,篇章與篇章間亦有相互印證之妙。且在解讀之先,不看自家已刊行的學術論文,或哲理散文,如《莊子道》、《走在莊子逍遙的路上》、《儒道之間》、《中國哲學論集》、《生命的實理與心靈的虛用》等書,因為看昔日舊作,等同抹殺了講課現場的氛圍激發,與一路走來的生命成長,所以書房寫書保有現場講課的存在感,以生動的筆觸,解讀厚重的經句,字裡行間藏不住臨場揮灑的靈感創意。
《莊子內七篇.外秋水.雜天下的現代解讀》出版迄今已過了兩年,僅有幾個錯字的訂正,沒有改寫任何片斷,惟一的發現在〈大宗師〉第三大段標示出來的綱目是「善惡兩忘的化身入道」,經文原典是「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堯桀一聖王一暴君,聖王是善,暴君是惡,所以「兩忘」指涉的一定是善惡,「化其道」的「化」,說的是自我解消的修養工夫,看上下語文脈絡,解消的當是善惡的執著分別,通過化其身的工夫,以證入道的理境。以莊解莊,「化身」就在「坐忘」工夫的「離形去知」,入道就在「坐忘」境界的「同於大通」。問題在顏回說坐忘出現在倒數第二段,不好以後面的段落來詮表,所以若改為「善惡兩忘而證入一體無別之境」,就妥貼許多。不標榜堯,就不會逼出想當堯卻墮為桀的悲劇,想當堯是心知的執著,墮為桀則是人為造作的適得其反。
由於莊子解讀的序文,寫的是「病中寫莊」的心思轉折,發表在聯副為的是讓諸多的師友了解放心。解讀莊子比起解讀老子來說,寫得更投入,更專注,也更用心。老子僅五千言,故解讀時力求精要,未引歷代注解,而直就原典架構展開解讀,反而平易可讀。解莊時心中牽掛著有博士生正寫學位論文,所以碰到關鍵難解處,就得引述各家說,比較其異同,再依據原典經義做出判別。理路一樣清晰嚴謹,讀者朋友卻可能被困在各家說的文字障裡,而難以卒讀。故兩年下來才出第二刷,行銷遠不如老子。
實則,莊子有故事性,且文學意味重,理當得到廣大讀者的喜歡,或許是因為這一大本的分量,讓人有不可承受之重。編輯群檢討的結果,是老子解讀有《老子十二講》之淺白易懂的前導書引領,而莊子解讀卻少了一本可以接引入門的前導好書。所以商請可否就幾場演講做出整理,第一場在中正紀念堂講「在無何有之鄉做蝴蝶夢」,講莊子寓言中所涵蘊的人生哲理,第二場在台灣文學館講「讀莊子話人生」,第三場在松山信義學堂講「在人間世逍遙遊」。把第一場解析寓言故事的講詞大幅擴充,而以更完整、更貼近現代的面貌呈現,列為上半部的「在無何有之鄉做蝴蝶夢」;再將第二場與第三場的人生講論合而為一,竟天衣無縫而可以一體並現,可能是兩場演講時間貼近,關懷與思緒接續連結的緣故吧!此列為下半部的「在人間世逍遙遊」。全書就以「莊子寓言說解」為名,前半講有趣味性有啟發性的寓言故事,後半講有現代關懷的存在感受。
這一本前導書,說是講詞整理,實則等同重寫。只是順應講堂面對面的獨特氛圍,與日常語言的對話語氣,一路書寫下來,較有親切感與感動力,讀來就不會困在理論的建構與概念的思辨中,而可以直透生命,解消心結情累,而活出自在自得的美好一生。
有這一本前導書,就可以引入現代解讀之門,且進一步的窺其堂奧了。
王邦雄序於秀岡心齋二○一五年八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