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拙著《天公不語對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出版至今,不覺已有九年。九年來,我依然利用業餘時間研究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研究近代中國走向世界、走向現代化的蹣跚路程。我的寫作方法,依然如同從前:先形成一些初步的想法,寫成一些短文,發表在報章上。爾後不斷地收集新的材料,繼續思考,最後形成一篇更為豐滿翔實的新文章。這些文章,集結起來,就是這本《秋風寶劍孤臣淚》,亦是「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系列的續集。
晚清,是中國新舊嬗遞的時代。陳舊的東西隨著時代的進步逐漸式微,新生的事物隨著時代的進步艱難地成長,中國的大門開始緩緩地打開。在變化的過程中,引進了攝影術、西醫、火車、鐵甲艦,開始有了駐外使館、海外留學和學成後的海歸,有了近代外交和官員出訪。伴隨著中國人走向世界的過程,中國政治格局也在持續動盪、變化,得風氣之先的士人群體也成長起來。
這些變化和成長是由細節疊加出來的。豐富的細節構成了真實而傳奇的故事,當我看到自己穿越時代,在積滿塵土的歲月旮旯裡尋找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閱讀他們的書信、日記和詩詞,感受他們為了改變閉塞、排外和盲目自大,用自己的智慧和責任心所進行的種種努力,不由常常為之感動得夜不能寐。當初,上海籍的外交官李鳳苞在德國訂購「定遠」、「鎮遠」、「濟遠」號軍艦時,國內有人彈劾他,說他收受回扣。但最近發現了當年訂購軍艦的合同,裡面專門訂立了反商業賄賂的特別要求。李鳳苞下台後,憤怒地寫下「欺人到底不英雄」的聯語。又如中國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自掏腰包,舉辦了中國外交史上第一場招待會,卻引來一連串的是是非非,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壓力。再如李鴻章,中國早期鐵路事業最積極的鼓吹者,曾有過「朝開鐵路,夕死可矣」的豪言。為了推動建造鐵路,他費盡心思,大膽謀劃。1880年,他先策劃吳汝綸和陳寶琛代為擬稿,再請淮軍名將劉銘傳上奏建言,自己再上奏予以支持。即便如此,鐵路計劃還是遭到朝野上下的反對而被擱置。但是,劉銘傳、吳汝綸、陳寶琛三人,都將這篇奏摺收入自己的文集,打算流傳萬世,向後人展示他們睿智的先見之明。而當時堅決反對建造鐵路的翁同龢,曾在日記中寫下一些批評文字,到了1925年,張元濟在商務印書館涵芬樓主持影印《翁文恭公日記》,也覺得實在有礙老師的形象,故作了局部的遮蓋,硬是不讓後人看見,這種為尊者顯、為尊者諱的做法,讓我們感受到歷史評價的巨大力量。
本書的書名「秋風寶劍孤臣淚」,取自李鴻章的臨終詩,表述的是這位中國近代最重要也最具爭議的政治家在生命走向終點時的末世悲涼心態。2002年,我曾用這個題目,寫過一篇探訪李鴻章墓地的散文。沒有想到,這篇文章竟被《21世紀年度散文選:2002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多個散文、隨筆選集所收,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備感榮幸。我想,這篇文章的入選,某種程度上反映出讀者對於李鴻章這位歷史人物命運予以的特別關注。本書中,《簪花多在少年頭》一文,講述探訪李鴻章出生地合肥磨店的所見所聞。「簪花多在少年頭」,出自李鴻章《二十自述》,寫詩的時候,他剛滿19歲,充滿著生命的朝氣和陽光。讀者倘若把兩篇文章連起來細讀,對李鴻章一生的坎坷命運,可以有更多的了解。
近年來,各種通俗的歷史讀物和隨筆越來越多,但我依然秉持自己對於歷史研究的嚴肅態度,把每篇文章都當作嚴格的論文來審慎對待,而非簡單地拷貝黏貼傳聞和野史。收入本書的篇什,無論從選題還是在寫作技法上,我都努力使可讀性和學術性得以兼顧。我將此稱作「用論文的規範寫散文,用散文的筆法寫論文」,文章後面都附有詳盡的引徵文獻史料的出處。一般瀏覽的讀者毋庸去看出處,但專業讀者則可以藉此尋找線索,展開更深入的研究。
大量新史料被公佈出版,為史學研究者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本書在史料的選擇和運用上,盡可能多地使用新近公佈的檔案、奏摺、書信、日記、詩歌、報章,乃至舊影像和國內外報刊。這種做法,既是一種挑戰,卻也使研究更加富有趣味。特別是,我花了相當多的時間研究晚清著名「清流」張佩綸與洋務派大佬李鴻章及軍機大臣、「清流」的後台老闆李鴻藻之間的往來書信,從中發掘出大量沉睡的歷史秘辛,大大豐富了我對晚清政局和人物的認識之深度和廣度。另外,舊影像的不斷被公佈,也使我們對於古人,有了更具形象化的了解。
本書寫作中,感謝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的馬忠文兄,他一直向我傳遞著學界的最新研究進展和動態,並幫助我尋找珍稀史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經常就某個歷史課題,在電話中進行長時間的討論。感謝《新民晚報》吳芝麟兄、《南方週末》劉小磊兄、《東方早報.上海書評》陸灝兄和黃曉峰兄,本書中的各篇文章,最初都曾在這些媒體上發表,他們也一直對我的寫作和研究給予支持。感謝陳悅和徐家寧先生,他們在舊影像的資料和辨析上為我提供了有益的幫助。感謝吳慧劍先生,幫助我在圖片修復上做了許多工作。
當然,我更要感謝我的妻子家玻,是她一如既往地支持我治學和寫作的興趣;感謝我的兒子姜源,他是我作品的第一個讀者和評論者,還常常承擔我研究工作的助理。我把本書獻給我剛剛去世的母親,感謝她的養育之恩;她的慈愛和遠見,使我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得到更多的見識和鍛煉,對我的成長影響至深至遠。
姜鳴
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