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迪.史登作序
我有一個住在麥索的印度女性好友,她叫作哈里妮(Harini),她告訴過我一個故事。她以前有個鄰居叫多樂斯瓦米.艾因嘉(Doreswamy Iyengar),是麥索君王一九三○年代的顧問。有一天,多樂斯瓦米帶著兒子來哈里妮家作客,她發現那個原本圓圓胖胖的小男生瘦了一大圈。「你瘦好多喔!」她說。他們回道:「對啊,我們做了一陣子瑜伽了。」多樂斯瓦米還告訴哈里妮:「一九四○、五○年代的時候,每到羅摩誕辰節慶(Ram Navami),麥索各地都會搭建舞台,讓音樂家、詩人、歌手和演員表演。帕達比.喬艾斯當時和我住在同一條街,舉辦慶典的時候,他都會上台表演各種體位法,一下用手走路,一下跳來跳去,左扭右滾的。我朋友跟我都覺得:『這個帕達比在幹嘛啊?他像個猴子一樣跳來跳去的,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們當時沒把他當一回事。但是現在,大家看到他都心想:『你看他多了不起,學識淵博、聲名遠播。他把瑜伽傳布到世界各地,這是多偉大的成就啊。』瑜伽一直是我們文化的一部分,但是我們以前卻一直不知道它的偉大。而帕達比從來沒有放棄堅持自己的信念。」
這激勵人心的故事提醒著我們,帕達比.喬艾斯從一九二七年開始,就一直全心專注於阿斯坦加瑜伽。我們西方人常常忘了,瑜伽在印度其實並非一直受到重視;事實上,一般大眾認為瑜伽是僧侶、隱士、江湖術士或是巫醫練的玩意。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去印度學瑜伽,完全不知道當地的文化、地理,以及印度哲學的基本概念。我對瑜伽的知識少之又少。我以為印度人都懂瑜伽,去了才意外的發現,大多數人其實一竅不通。很多人學識豐富、虔敬熱忱,但是練習瑜伽的並不多。一九九一年,蓋伊.唐納海(Guy Donahaye)和我剛開始在麥索向帕達比.喬艾斯學習時,瑜伽的文化地位並不如現在的印度和西方社會。每次有印度人問我來印度幹什麼,聽到我來學瑜伽之後,大部分人都說:「喔,瑜伽啊,瑜伽很健康啊。」當然,健康很重要,但是我們不能忽略它對於靈性修養的價值。其實西方人特地前來印度學瑜伽,通常並非為了健康,而是為了追求靈性成長。
一九九一年,印度剛剛開始進口西方商品,偏遠郊區還沒有受到百事可樂、可口可樂等知名品牌和速食店的污染。瓶裝水並不好找,去一趟郵局要費上一整天,預約打通長途電話、去銀行換錢更令人頭痛。做什麼事都很花時間,又考驗耐性,這剛好是西方人個性裡最缺乏的。雖然我不像一九七○年代來的練習者那麼辛苦,還是要慢慢適應這裡的生活。洗個熱水澡是奢侈的享受,沒有電子郵件,從我的家鄉紐約去麥索要舟車勞頓好幾天。儘管每天充滿挑戰,不過幸好印度人親切和善,天天都有陌生人邀請我們去家裡喝茶、吃飯,或是參加一連三天的婚禮。
這些日常生活中的難處,讓來印度學瑜伽的經驗顯得更加可貴。這裡的生活簡樸,不需要太多物質就可以過得很快樂。我很珍惜在那裡的分分秒秒,卻從來沒想過不久的未來,會有大批瑜伽學生前來朝聖;尤其二○○二年,古儒吉在高古讓(Gokulam)的新教室開幕之後。在那之前,麥索的瑜伽學生並不多;一班二十個或二十四個,大家就快受不了了;四個或八個才算正常。
帕達比.喬艾斯的教學和一般西傳的瑜伽學派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沒有什麼典籍文獻;正因為這樣,大家就更想來這裡尋求資訊。艾揚格(B. K. S. Iyengar)寫了《瑜伽之光》(Light on Yoga),尤迦南達(Paramahansa Yogananda)寫了《一個瑜伽行者的自傳》(Autobiography of a Yogi),斯瓦米.維希紐特瓦難達(Swami Vishnu-devananda)寫了《圖解瑜伽全書》(The Complete Illustrated Book of Yoga)。而我們必須和帕達比.喬艾斯親自相處,才能聽到幾個英文單字,才能感受那雙令人懾服的手,把我們的身體擺成令人退避三舍的姿勢。他的英文能力有限,也非常簡單明瞭——或許這正是受到過度教育的西方人所需要的教學方式。他的「根鎖」(mula bandha)就是「夾緊肛門!」提到呼吸,他的指令就是「自由的呼吸!」不論問他什麼問題,他總回答:「練習,都會來的。」帕達比.喬艾斯可以用他的母語坎那達語侃侃而談,情緒激昂的引用瑜伽經典、古典哲學、印度神話,講述聖者和仙人的故事,說到熱淚盈眶,不過英文教學畢竟有很大的語言隔閡。
因此,對學生而言,理解帕達比.喬艾斯的教誨就像尋寶、解謎遊戲一樣。如果我努力鑽研他說的每句話,也許可以領略他想傳達的道理。如果他引用了某本書的句子,我就當他在暗示我去找這本書來讀。當然,有時候找了半天還是不知道他講的是哪一節經文。然而,只要付出心血,我們總是會有所收穫。事實上,在印度的傳統教育文化中,學生應該努力了解老師的心意;唯有透過認真的追尋,而非填鴨式教育,知識才會彰顯。瑜伽的經典有提到,老師可以指引你做什麼、怎麼做,但是學生本身必須豐富個人的經驗,持續、熱忱的練習。
在文字出現以前,所有古老的文化都透過口述傳承,印度文化也是如此。時至今日,印度在知識的傳遞上仍然延續口傳的傳統。阿斯坦加這種精奧的練習不能看書學習,老師很重要;老師必須有實際的練習經驗,也必須是口傳系統中的重要環節。一九六○年代末期就住在印度的苦行僧藍普里(Baba Rampuri)說過,在次大陸流浪了這麼多年,遇過很多的聖人和苦行僧,每個人都帶著口傳的一小片拼圖;一點一點的拼湊之後,不同的故事、知識慢慢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知識並非一人獨有,它無所不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小塊。在追尋、聆聽的過程中,在不斷向其他追尋者和前輩討教的過程中,我們的知識也不斷的擴大。
我們身為帕達比.喬艾斯的學生,也背負著一部分的口傳責任。透過他的教學和指導,我們也和他一樣,變成這個智慧傳承中的一環。一九九○年代,當我在翻譯帕達比.喬艾斯寫的《瑜伽瑪拉》(Yoga Mala)時,我發現他總是不厭其煩的說故事,有時候連續好幾天告訴我哪個學生哪幾年來印度上課。我後來慢慢發現,他之所以不斷重複這些故事,其實是為了讓記憶保持鮮明,讓記憶保存在他心裡,也保存在這世界上。
《瑜伽瑪拉》出版之後,大家跟著越來越重視保存、收藏帕達比.喬艾斯的教誨。他學識淵博,幾乎沒有人像他一般有智慧。他的演說、教導極為珍貴,若不加以記錄,很快就可能失傳。當我閱讀蓋伊.唐納海整理的學生訪談時,我彷彿聽見帕達比.喬艾斯的智慧透過學生的聲音再次傳達出來;每一個聲音都是獨特、清新的詮釋,呼喚著與日俱增的阿斯坦加練習者。其實這些訪談原本並不打算整理成書,但是在古儒吉的支持下,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在他二○○九年五月逝世前)。這也必須感謝她的女兒莎拉絲瓦蒂、兒子滿祝、外孫夏勒斯、外孫女夏蜜拉,以及所有受訪者的協助。
這本書沒有收錄兩位重要學生的訪談。第一位是安德烈.范里斯白(André van Lysebeth),因為他已不在人世。他是第一個和古儒吉學瑜伽的西方人,早在一九六四年來印度旅遊時,就跟隨古儒吉學習兩個月,後來還寫了許多關於瑜伽的書籍,其中一本叫作《生命能控制呼吸法》(Pranayama),裡面放了兩張古儒吉的相片,還寫著古儒吉住在麥索的拉施密普蘭(Lakshmipuram),許多有心學習瑜伽的人於是順著這樣有限的線索來尋訪。另一個學生是瑪麗亞.海蓮娜.巴斯提朵(Maria Helena Bastidos),她是巴西一所瑜伽機構Yogocen的經營者。瑪麗亞在一九七三年就和古儒吉見過面,也是第一個邀請他到印度以外教課的人,古儒吉也因此以代表身分參加過她在聖保羅舉辦的瑜伽大會。瑪麗亞目前仍持續在巴西和印度舉辦瑜伽大會,也在印度的哲學和練習上投入很多心血,未受訪純粹因為時間安排困難。
宛如印度苦行僧所言,我相信這裡收錄的每一篇訪談都是一小片拼圖,讓人一窺帕達比.喬艾斯說不盡的故事,以及他對阿斯坦加瑜伽的教學;每一篇訪談都蘊含些許智慧瑰寶,讓人以不同觀點看待瑜伽練習,了解帕達比.喬艾斯不為人知的一面。相信大家看過之後,會更珍惜他的智慧。
我最近和滿祝.喬艾斯聊天時,他特別告訴我,身為瑜伽練習者,我們應該感謝那些為我們開門的人,因為他們的勤奮不懈、排除萬難,我們才能有今天的學習。這本書就是要向那些「開門者」致敬。事實上,滿祝特別提醒我們別忘了早期的練習者,他還幫我們聯絡很多古儒吉在印度的老學生受訪。但是最重要的,我們要對帕達比.喬艾斯獻上無限的謝意,要是沒有他孜孜不倦的耐心教導,我們根本不會了解阿斯坦加瑜伽的意義。
二○○九年十一月,紐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