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前語
我幼時分別生活在兩個大家庭,一為板橋儲氏本家,一為龍山彭氏外家,兩家在行政區域上,仍同屬一個龍山鄉,兩地相距也只不過二十多華里的路程,但圍繞兩家的自然環境,卻有極明顯的差異:本家位於崇出峻嶺之間,縱目所及,處處是蒼松翠柏,芳草連天,傾耳所聞,也都是滔滔河聲,涓涓泉響,靜立門前,可以觀賞白雲悠然出岫,再一轉身,又見山間嵐氣冉冉初回,有看不盡的群岳搖風,也有看不厭的雲海幻化,使我終日沈浸在水之湄,山之畔,自幼習聞了泥土的芬芳,也看慣了山月的盈虛,遂養成了對大自然的深深眷愛。
外家則位於龍山盆地,一般人習稱「塔畈」(有一座古塔聳立在盆地中央,因而得名),因無山岳險阻與雲霧屏障,放眼望去,都是綠野平籌,蹊徑交錯,往日走訪外家,要縱貫廣闊的塔畈,因沿途景物始終單調如一,殊無變化,走了半天,仍不出塔畈的範圍,母親遂稱之為「慢腳路」,意思是說,腳已走累了,而眼前所見景物仍是老樣子,路也似未前進,一旦「慢腳路」走到盡頭,忽然出現一道隘口,叫作「千門口」,由隘口沿著一條斜坡路往裡走,左邊有一大片竹林迎面而來,外家就在眼前,綠竹猗猗,先似乎帶給村莊一個頗為優雅的命名──「大竹園」,其實,還有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是在靠近村子左邊的轉角處,那才是真正得名的由來。
古人以松竹梅稱歲寒三友,松姿的清麗、灑脫、剛健、無邪,是我幼時愛物的最初印象,故鄉山野的松林,都是自然生長,藹藹成林,從未聽過有人植樹。鄉人對松,情有獨鍾,舉凡房子的梁柱,連接大河兩岸的橋梁,橋板,及各類家具等,都非松材莫屬,甚至作柴火的,也都是腐朽的松枝、松葉(針),一些勤快的村人,悄悄地撿拾林間自然乾枯的松蘿,以備寒冬燒火盆取暖。松樹(老松)根部多油脂(俗稱松香),有的經過長年累月滲出後,逐漸凝結成黃色塊狀,堆積在根旁,有的仍正在滲出,它帶有一股天然樹脂的芳香,形成了松獨有的特色和物性,家中父祖輩把露在外面的老根連著松香一起砍下,作成火炬,夏夜到田間捕捉黃鱔時,用以照明,由於油脂豐富,火力旺盛,風吹不滅,惟一的缺點,就是油脂太多(其實,也是優點,照明度強,持久性長),在朗月的照耀下,遠遠望去,熊熊烈火的上空,是一團騰耀的烟霧,一個晚上過後,人幾已被熏得面目全非了。
山中的各類飛禽,都好選擇在群松間築巢,因為樹高可以躲避災禍,遠離塵氛,又可以逍遙度枝,自由行止。松,一年四季綠意盎然,春天,它先得春風流盼,華茂爭先,冬天,它變作不凋的代表,抗懷冰雪,因為它生來甕有耐寒的傲骨,照眼的青春。老松的枝椏都遁跡在樹巔,凜凜然,與青雲高風為伴,剩下一大截碩壯的軀幹,就格外顯得卓絕而堅強,再披以厚實而粗糙的樹皮(即杜少陵在古柏行詩中所謂的「霜皮」),任憑風欺露襲,雨打冰摧,也絲毫不能奪去那出群的節概,難怪陶淵明愛「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辭)。
松濤是故鄉山林中,最雄壯、最感人的樂章。春天,它帶著山野的消新之氣,顯出一片乾坤初動的祥和,慢慢地,盪著宜人的綠波,卻還聽不出它的聲音,好像是另類的天籟,給村人的感受,是視覺多於聽覺。夏天,松風徐來,是山村獨有的清涼劑,它不沾惹塵埃,不牽動俗累,讓村人忘記了夏日的可畏。秋天,蕭瑟之氣,悄然而至,尤其向晚時分,山風乍起,大地雷動,大葉搖落,這時只剩下本騰澎湃的松濤,一波接一波地自我推進,平常纖細的松葉(針),看似軟弱無力,一旦接應天威,鼓盪風潮,就勢不可擋,幾乎要移山拔木,再轉頭一看,沿著河岸紛披的垂柳,再遠一點,還有不少的楓樹,當晚風拂過,就是激不起橫空的濤聲,縱然也隨風搖曳,擺出獨有的物態,總嫌少了那股撼動河岳,威驚萬類的陽剛之氣。
一般鄉居生活,白天忙於工作,已經與大自然為伍,入夜後,暢敘天倫,一家人在靜佳談笑間,在餐桌旁,在燈前,靜聽屋外磅礡的松濤,可以想像群山飛動的神態,無疑地,是人間的快意事,它可以盪胸滌塵,物我兩忘,父祖輩往往帶著在田野間一天工作的倦意和汗氣,扛著沈重的農具,緩步緩來,斗笠上藏著農家特有的日味,背後的身影,也正映著剛升起的新月,扯下搭在疲憊的肩上早已滿佈汗水的手巾,習慣性地,隨手擰一把,濕重而渾黃的手巾,竟不停地滴下渾黃的汗水和伴著汗水而來的酸腥味,父祖輩早已聞慣了,擰乾的手巾,拿在手上,再抖落掉卡在衣服破縫裡的松葉(針),把松風明月一起留在屋外,靜靜地,今夜暫別田畝。
若說松是堅毅不拔的象徵,竹,就是節概凜然的代表了。外家的竹林和村莊毗連,地勢平坦,但由於竹是根節上長筍,根延伸到那裡,筍就長到那裡,因為竹有這種特性,於是外家的竹林,就賦予根以「開疆拓土」的任務,改變了「疆域」的舊觀,不變的,仍是我幼時和玩伴嬉戲的地方,繞著茂密的竹林互相追逐,有時也試著作爬竹比賽,奈何年幼,竹滑,且不諳技巧,常從半途滑落下來,轉身望著林梢,令我憤憤不悅。因為盛產竹,村裡就很自然產生了一位篾匠(後文有較詳敘述),這位篾匠姓朱,村人叫他「」朱蔑匠,經常一個人進出竹林選材,製作各種竹器,在鄉下,日常用物,除了木器外,就數竹器為大宗了,因為竹的用途廣,對竹筍就多加愛護,我在外家多年,沒有吃過竹筍,就是這個緣故。
竹,貞幹有節,膚理圓潤,偶遭風雪帶來的困頓、橫逆,而正直的物性不移,幾經奮勇、屈伸,又恢復了它昂揚的生姿,林間雜草不生,土不揚塵,襯托出竹的高潔、澹蕩,春雲夏雨,從林間拂過,或因雲飛,帶動竹影的交錯輕移,或在雨後,竹葉間仍可聞到間歇的滴答聲,萬變的綠竹清姿,為人間添了幾許佳境,也為日後的我對外家留下了無盡的回憶。
竹,是一種獨特的物類,大自然賦予它獨特的生命力,它,不畏蟲,不腐蝕,內涵空靈無欲,而外在潔淨無塵,綠葉自珍,不隨俗飄零,托根不深,而風搖不拔,肥料不施,而骨瘦有味,雖系出同根,但不互為攀附夤緣,相親並步,節尚風高,君子愛它,畫家寫它,音樂家藉絲竹歌頌它,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竹令人俗。」外家的竹林為我留下不少的足跡。冬天,在一片白雪覆蓋的林間,穿著棉鞋,以隨意尋筍自娛,看著黃綠色嫩頭的冬筍,不畏春寒料峭,偷偷地冒出雪表,令人驚歎另類物種的活力,只顧遵循自己生長的時序,該「出頭」就要「出頭」,不因冰雪而畏縮。夏夜在竹林裡,和玩伴揮舞著竹扇,邊納涼,邊捕流螢,或靜下來依偎冰涼的綠竹,靜聽林梢傳來悅耳的竹音,直到風清露白,涼意漸濃,才為外家的長工道三喚回家去。
松竹不僅為儲彭兩府的親人分別營造了特有的生活環境,也在長年累月的潛移默化中,涵養了親人們的人生觀與道德觀,松竹不言,但取法有象,感應有情,在以後遭逢世變的苦難裡,不論榮辱關頭,或死生大節,仍如寒松之貞固,如風竹之自在,都不改其行,不喪其志,正像松竹含章我節,剛正不阿,我為親人的含恨死難而揮淚,也為親人的義勇不屈而高歌!
由於我生長在山村,對松竹自幼就有無限的鍾愛,對儲彭兩府的親人,我也有無盡的孺慕與哀思,當年茹苦含辛,撫育我,愛護我的親人,早已紛紛謝世,本拙作所引述的資料,大部份都是根據母親的口述(也有極少部份參考「儲氏宗譜」),她老人家於一九二六年(民國十五年)嫁到儲家,直到二○○四年辭世,在儲家整整生活了七十九個年頭,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對儲家早年運的興隆,乃至後來的家破人亡,這一幕可歌可泣的血淚歷史,她都是親身的經歷者,參與者,當然也有部份是曾祖母的親身經歷,她老人家也一點一滴的告訴了母親,補足了母親尚未嫁到儲家之前的那一段空白。母親早年雖體弱多病,但其超強的記憶力及敏銳的反應力,領悟力,都絲毫未受影響。晚年依親住在倫敦中流弟家,我多次去倫敦省親,中流弟夫婦忙於工作,白天只有母親和我在家,她先泡壺茶(母親一生在飲食上無特別嗜好,平常只好飲一點清茶),分斟母子兩人各一杯,她吩咐我先準備好紙筆,然後,她松慢條斯理地回憶往事,凡是她轉述曾祖母的,一定事先說清楚,她說:「曾祖母聲音爽朗,記憶力也很強。她一邊講,命我一邊記下來,並說:我慢慢講,你慢慢記。」有時忽然停下來,喝口茶,要我把剛才講的,覆述一遍給她聽,如發覺記得有遺漏,或錯誤,她立刻糾正,並加上一句:「我講的,你要聽清楚,不能說錯!」確認沒有問題了,再往下講,我也當場答應她,將來根據口述資料,撰寫成書,因此本拙作中,有關家難的記敘,都是當時母親的口述,有時同一件事,第一次,她提到發生的時間,第二次又附帶提到,卻沒有提到時間,我知道她講的是同一件事,故意提出來「考」她,問她發生在民國那一年,結果她講的時間和第一次相同,由此證明,她對年月日記憶的清楚、確切,真是超乎一般同齡老人的。
我離開外家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似是回板參加清明節掃墓、祭祖,一九四七年以後,外家所遭遇的劫難,要特別感謝海平表姪為我提供了詳細的資料,當然,幼時外家捨不得母親除了操持繁重的家務,還要費心力去扶養兩個幼兒(抗戰期間,父親正在西北的甘肅、寧夏),為減輕母親的負擔,就特別把我接到外家,中流弟年幼,需要留在母親身邊,由母親自己照顧,因此,我在外家的生活時間多,有些事是我親身經歷的,有些事是母親口述的。
儲彭兩府是我血脈的所承繼,感恩懷德,慎終追遠,是作為一個兩姓子弟應有的天職和情懷,在我八十六年已過,此生歲月即將終了的時候,努力完成我的心願,也好償了我對母親的承諾,親人的血淚辛酸,倘若湮沒無聞,也是作子弟的永遠的遺憾和愧疚。拙作僅據實行文,不敢故作鋪張渲染,以免親人本來的事跡遭到奪真之譏,也不另立子目章節,以示本拙作前後一貫,輕重一致,僅以數字按內容,概略區分段落,時代在變,已經過去的事不可變,寵辱可忘,思親念祖的心志不可移,這是我下筆的初衷。
最後要附帶說明,我採用「依依」二字的意思,向來有兩種解釋;詩經小雅:「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這裡是形容柳姿輕柔的樣子。另一種見楚辭九思:「志戀戀兮依依」,是形容不忍離去的樣子,本拙作「依依」,屬後一種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