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所謂忠實,在於忠於讀者的感受
這本書的題材特別,體裁也特別,可以說如實地將一門翻譯課化為文字。
全書共有九篇文章加上一場村上春樹先生的特別講座,還邀請了村上春樹先生作品的英譯者傑・魯賓先生加入討論,總共十堂課的內容,分量十足。
每堂課依照事先指派的翻譯功課,進行逐段討論,基本上讓學生們自由表達對範例譯文的意見,再由老師點評;當然老師也會主動提出一些該注意的重要問題。
處理這本書時,我的進行順序是先依著日文譯出一遍,再回頭對照英文原文;翻完下面針對此段的解說後,回頭修改;每章最後有教師的翻譯範例,這時還要前後對照下點工夫,表現出學生譯文和教師譯例之間的差異;其中某些章節引用了坊間既有的譯本,當然得再調整中文譯法,表現出各種譯本獨特的味道。
也就是說,同一篇文章約要翻上兩到三次,並且要給每一種譯法不同的表情。我英文造詣不佳,偶爾遇上難解的原文,還不時要勞煩英文譯友出手相救,替我說文解字一番。
在這樣字斟句酌的過程中,必須不斷回頭修改原本翻好的文字,原本下意識選擇的字詞,也會在過程中重新被端上檯面,從各種角度反覆檢視。這種調整修改的過程不比一般潤稿,更加費神也困難。前半段的工作尚能單純專注在字句的正確度上,愈到後期加入多種譯本比較時,在正確度的基礎上,更重要的是呈現出每種譯本文氣、風格,甚至翻譯策略的不同。
說老實話,遇到某些難以順利將原文的日文解釋轉換為中文的部分,我心裡不免沮喪挫折,甚至有點懊惱後悔,「唉!何必硬要翻一本用日文來講解英翻日技巧的書?」等到全書譯畢,最艱難的作業結束,進入最後階段的修潤時,我才終於能比較冷靜客觀地看待這本書。
書中討論的問題,固然有一部分侷限於日文這個語言的文法、文化特殊性,例如片假名、漢字的比較、多樣的人稱變化、日文語序等等,這些對於閱讀中文的讀者來說或許沒有太大意義;不過這本書更有趣的部分,在於生動地呈現了一位日本教授如何教授翻譯、如何在課堂中表達他的翻譯觀點。
其中作者最重視的,我認為是譯文的忠實。而什麼是作者所謂的忠實譯文?引用作者的解釋,簡單地說就是「奇怪的原文就要有奇怪的譯文」。
作者認為,譯者首先要了解每一個字詞在原文中的力度及意義,然後在譯文中試圖表現出相同分量。
「就像我剛剛說如果英文裡有五次she,日文中大約三次具有同等效果,跟Are you crazy 效果相當的說法並不是『你瘋了嗎?』。」同樣一個字,在不同語言中的「強度」不同,因此照字直翻不見得是最好的策略。
「總之,能不能讓讀者腦中自然浮現出一個年輕人跟女孩一起散步的情景,才是最大的關鍵。」
所謂的忠實,不在忠於文字本身、力圖精確對照,而在於忠於讀者的感受,讓閱讀不同文字的讀者,能獲得相同的感動。
另外,可以運用文字長短、標點符號等來營造文章的節奏感,還有必須掌握敘事者跟人物之間的距離、咀嚼原文的調性風格後再下筆等等,也都是超乎語言差異的共通準則。
對於翻譯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如作者的建議,看完習題原文之後實際試翻一次,然後再對照接下來的討論過程,享受虛擬課堂的感覺。當然也可以純粹隔空旁聽,透過每堂課的不同主題概略感受近
現代英美文學的風格,了解作者的翻譯觀點。我自己個人很喜歡這位教授在課堂上詼諧風趣、沒有架子,對誤譯嚴謹,但開放接受學生意見的態度。
為了盡量不影響閱讀,文中盡可能不標示日文原文,只留下少部分不得已必須保留或加注之處。讀懂日文的朋友閱讀這些保留的原文,或許也有另一番樂趣。
轉換至第三種語言的譯文,或有牽強、不盡理想之處,感謝編輯在初稿階段仔細地修改、給與諸多建議,以及許多譯友各方面的鼎力相助。翻譯過程中對譯稿的琢磨,讓我深深反省自己平時對於文字的敏感度之不足。
用字決定文章風格這件事,似是理所當然地存在每一個靠文字維生的人心中,但是當我自問,我是不是夠認真地面對每一個字,讓它足以面對來自各種角度的檢視考驗而依然成立?我有沒有替每一個譯文挑選出最適合、最能表達原文涵義的字句?
說來慚愧,很多時候並沒有保留足夠充裕的時間,能像這樣對某個字詞不斷鑽研、再三反覆玩味。
這趟旅程對我來說,不僅是一門翻譯教室,更是一門提醒自省、謙卑的課堂。
詹慕如(本書譯者)/文
前言
這本書是將2004年10月到2005年1月的東大文學系課程「西洋近代語學近代文學演習第1部 翻譯演習」直接化為文字的結果,同時也修正了課堂中的口誤和矛盾等,特別是出自教師之口一連串不合理、不明所以的發言,也做了某些程度的合理修飾,不過基本進行方式都跟實際課堂相同。
在這本書中可以看到實際課堂上哪些問題會讓教師和學生們特別熱切激辯,看在對翻譯或者文字技巧等並不特別感興趣的人眼中,或許大半都是微不足道的爭論。但是也有人認為,能熱切討論社會上多數人覺得無關緊要的事,這個地方才夠格被稱為大學;再說,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什麼問題能讓萬人同聲認同是全天下最重要的大事。任何事都可能對某人來說無關緊要、對某人來說至關重要。在這2004年的課堂中,不知為何聚集了不少認為翻譯這個問題至關重要的人,是個相當幸運的場域。我也由衷希望藉由內容成書,讓更多有同樣想法的朋友能模擬參與討論。
課堂的進行方式,大致如下:首先我會事先發下習題,請所有學生翻譯、繳交譯文。這些譯文由教師和幾位研究生(該學期有三位)分工修改,寫上評語後在上課時發還。上課時學生手邊會有自己的發還譯文。課堂上會使用懸吊式攝影機,簡稱OHC,又稱俯視攝影機,或是教材提示裝置,這種工具始終沒有固定名稱,總之就是一台簡單的放映攝影機,可以把事先列印出來提示用的學生譯文映在畫面上,一邊跟學生討論,教師當場批改。課堂結束時學生繳交下次上課的習題譯文……這樣的過程重覆了一個學期。幾乎每星期都得交出翻譯,對學生來說也是挺吃力的一門課。
從1993年到2001年,我在教養學系開這門課的時候授課對象是所有學系的學生,所以選修人數多達100~400人,課堂進行多半是教師一個人講課、對著畫面的譯文批改(很少有學生能在200人面前自在發言),2002年以後我開始在文學系開這門課,授課對象基本上都是文學系學生(也有少部分其他系感興趣的人聞風而來),選修人數大約40~60人左右,教師和學生得以在課堂上有各種討論。其中,2004年的課堂討論氣氛莫名熱烈。有人常喜歡強調名師、劣師的差異,其實我覺得,一堂課的好壞主要還是掌握在參與的學生手中。
要怎麼來讀這本書,當然是讀者各自的自由。這本書沒必要從第一章開始依序閱讀(其實前兩章的內容最細雜,可能從第三章開始看比較容易進入狀況)。不過,若試著站在參加虛擬課堂的觀點,來思考如何利用本書,最理想的方式還是像參與課堂的學生們一樣,先親自面對原文,就算不親自試翻譯文,至少也在腦中想想「這裡該怎麼譯好?」,把原文讀透一遍。還有,很遺憾讀者的譯文無法由教師或院生團隊來批改,但各位可以把存在自己腦中或者已確實寫在紙上的譯文,與收錄於各章末尾的教師譯文範例作比較,自行批改,再開始「上課」。
為了讓讀者能更輕鬆地閱讀原文,我也想過要不要加上注釋,但是對每個英文單字加上譯語這種注釋,對翻譯有百害而無一利,儘管比較費事,長遠看來我還是認為利用字典「閱讀」每個生字的定義和例句,掌握詞語整體的「面貌」,才是有益的做法,如同我對待學生的方式,我也同樣將習題原封不動地丟給各位讀者。像這樣親自讀過、譯過,然後發現「這裡該怎麼處理才好?」、「這個地方就是看不懂」,在腦中帶著幾個問號來「上課」,就是最棒的過程。
該感謝的人很多。首先是在學生時代灌輸筆者正確閱讀英語之重要性的渡邊利雄老師和島田太郎老師,還有每次上課都踴躍發言的各位學生,以及曾經應邀來授課傑・魯賓(Jay Rubin)和村上春樹先生。有兩位蒞臨的課堂,學生們的表情真的都光彩滿溢,我在一旁看了也覺得很高興。還要感謝每次提供課堂協助的小野進老師等視聽覺教育中心的各位,以及文學系教務課的各位。雖然基於公司方針不便在此公布名稱,但我也要特別謝謝每次到教室來錄製上課過程、將錄音文字化的責任編輯。每週跟我一起批改學生提交譯文的研究生,新井景子小姐、小澤英實小姐、小路恭子小姐,謝謝你們。以前不管100份或200份,我都得獨自看完批改,但是現在能挪來閱讀報告的時間減少、體力衰退,再加上大腦的轉數也大幅降低,研究生助教已經是我不可缺少的左右手。另外小澤小姐在本書原稿的階段已經先行讀過,並給了無數建設性意見。多虧了她的幫忙,讓全書的明瞭度提升了20%。在此一併致謝。
柴田元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