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序
人,生活在現實的社會中,是不自由的。莊子學說的要旨,便是把人推到極限的狀態,以求實現自由的願望。
本書的原作者叫做莊周。莊周的身世,到現在仍在五里霧中。
根據《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上說:他是戰國時代,宋國的人。他和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他做過管理漆樹園的「吏」(園長?)。楚威王想聘他做宰相,他笑著說:「我還是自由自在的好!」
這是現存一篇最早的傳記。這篇傳記是莊子死後約二百多年,由大史學家司馬遷所記錄的。傳記的內容,十分簡略。對於莊周的父母是誰?他的子女是些什麼人?我們都一無所知。
《史記》的〈宋世家〉和《戰國策》,也沒有莊子的記錄。根據莊子自己所說的話,他是結過婚的。但是他的妻比他早死。他的生活很窮。他穿著寬大的布衣,上面打了許多補綻,腰間繫上一根草繩,腳上穿的草鞋,鞋子的後跟都脫掉了,但他毫不在乎。
莊子只有一個最能談話的朋友,叫做惠施。就是那個和公孫龍一樣喜歡談論「雞三足,卵有毛」的惠施。惠施也比莊子早死。惠施死後,莊子說:「我再也找不到說話的人了!」此外,在莊子身邊周旋的,只有幾個他的弟子,這些弟子的面孔也很模糊。
因此,我們可以說:莊子是一個最寂寞的人。他一生沒有一個知己,如果要說他有知己,他的知己便只是一些大自然的化身。像高飛九萬里的大鵬鳥,餐風飲露的姑射山神女,歌吹天籟的南郭子綦(綦),以及和他在夢中相會的蝴蝶,寥寥數子而已。
莊周所著的《莊子》這本書,原來有幾篇?原書是什麼樣子?已經沒有人知道。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莊子》,是晉代郭象所重編的三十三篇本。這三十三篇包括:內篇七篇(〈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應帝王〉);外篇十五篇(〈駢拇〉、〈馬蹄〉、〈胠篋〉、〈在宥〉、〈天地〉、〈天道〉、〈天運〉、〈刻意〉、〈繕性〉、〈秋水〉、〈至樂〉、〈達生〉、〈山木〉、〈田子方〉、〈知北遊〉);雜篇十一篇(〈庚桑楚〉、〈徐无鬼〉、〈則陽〉、〈外物〉、〈寓言〉、〈讓王〉、〈盜跖〉、〈說劍〉、〈漁父〉、〈列禦寇〉、〈天下〉)。據唐代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序錄》說:崔譔有《莊子注》二十七篇,向秀有《莊子注》二十六篇,司馬彪有《莊子注》五十二篇,李頤有《莊子集解》二十篇,孟氏有《莊子注》五十二篇。《漢書.藝文志》也說《莊子》五十二篇。可見至少到晉代,《莊子》的舊本已經散亂。
莊子生活的時代是戰國時代。那是一個「強凌弱、眾暴寡」的時代。那是一個離亂、痛苦的時代。《莊子》書中,處處反映那時代的痛苦。《莊子.則陽篇》上說:柏矩到齊國去,剛踏入齊國的郊外,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具罪犯的屍體。柏矩跪了下去,把他扶起來,用自己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放聲大哭道:「哎呀,天下最大的災害,你先就遇上了!真可憐啊!國法上說:『不要去做強盜,不要去殺人』,但是,誰在做強盜,誰在殺人呢?強盜殺人的行為,要責備誰才好呢?」
莊子出生的地點在宋國,宋國在河南洛陽附近,是一個小國,又處在四戰之地。宋國本是殷商民族敗亡以後的殘餘,被征服者的歷史,總是塗上許多悲慘的色彩。而到了莊子的時代,征服者周王朝的權威,也只剩下一抹斜陽,捲縮在洛陽的城頭。城外,那座商朝大臣箕子的墳墓,早已籠罩在一片蒼茫暮色之中。
現實世界的痛苦,是一個無底的陷阱。夕陽下的權威,丘壟黃土下的賢者,是偉大?還是渺小?莊子的視線,從此移開了人世,他所曠觀的乃是無窮的時空。
莊子察覺了人的根本問題,在於人的不自由。人為什麼不自由,因為人有依賴:人依賴物質而生活,人依賴情感而生活,人依賴知識而生活,人依賴藝術而生活,人依賴上帝而生活。這些依賴,便使人人陷入自我播弄的「不自由」的境地。如果人要實現自由,便須先去掉依賴之心。
莊子認為:人必須自覺人的存在,是和無限時空中大自然的有機運作,息息相關的。人必須用自然來觀察「一切」。自然像是一個渾沌,人也要像一個渾沌。換句話說:人不要從他人而畫出自己,不要從自然畫出人,不要從無價值畫出價值,不要從過去和未來畫出現在,不要從死亡畫出生存,不要從無限畫出有限。這樣才能超越束縛而得到自由。這就是莊子哲學最不同於諸子百家的地方。
莊子的哲學,是自由的哲學。是把生命放入無限的時間、空間去體驗的哲學。許多哲學家是把一棵活生生的樹砍死了,才作分析。莊子則就一棵活生生的樹來體驗他的生命。
從《莊子》的架構和層次來看,莊子是太偉大了。世俗是距離他太遠了。莊子的大鵬高飛在九萬里的天空,小麻雀自然要笑他了。所以,世俗對於莊子的誤解、誹謗是必定要發生的。世俗的人說莊子是消極的、避世的、頹廢的、虛無的。但事實上,究竟誰才是真正面對生命的真實呢?世俗又說莊子是個人主義、神秘主義、無政府主義。其實,莊子的睿智卻高高地超出了這些主義。這些主義和莊子沒有什麼相干。正如一切的知識不能附麗在大道上面一樣。
人世的生活,在莊子看來,是「無生命的秩序」,莊子所要追求的卻是「有生命的無秩序」。
人,喜歡樹的形狀和顏色。莊子卻喜歡樹的生命。
我這本白話《莊子》,是以郭慶藩的《莊子集釋》,王先謙的《莊子集解》、王叔岷的《莊子校釋》等做為底本,把《莊子》原典中最具故事性的部分,採選出來,改寫成白話故事,做為一般讀者的家庭讀物。由於莊學十分深奧,改寫所發生的錯誤必然不免,請海內外方家多批評指正是幸。
羅龍治序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