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導讀
唯美主義者的童話藝術
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曾說:「每個父親都有責任,要寫童話故事給自己的孩子。」身為兩個小男孩的父親,王爾德在小兒子出生後兩年出版了第一部童話集《快樂王子與其他故事》(Happy Prince and Other Tales, 1888),並在幾年後出版了《石榴屋》(The House of Pomegranates, 1891),他一生總共只撰寫九篇童話故事。
王爾德在文學史上是個家喻戶曉的大人物,他寫詩、劇本、小說,也創作童話,具有相當高的文學性與藝術價值,一直以來都受到廣大的討論。一般討論王爾德的作品時,大多聚焦在他眾多的戲劇作品,例如充滿慧黠字句的喜劇《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1895)和被官方禁演的悲劇《莎樂美》(Salomé, 1894)等,以及他畢生創作的唯一一部小說,引起眾多爭議的《道林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1890)。
儘管如此,王爾德的童話創作也不容忽視,他的童話作品既不是蒐集自民間傳說,也不是改編自傳統童話,每一篇都是獨立創作而成,非常具有個人風格,而他的藝術價值和文學觀也體現在作品中,值得好好閱讀、品味。
家庭教育的潛移默化
一八五四年,王爾德出生於愛爾蘭都柏林,他出生時的名字是奧斯卡‧芬葛‧歐佛雷泰‧威爾斯‧王爾德(Oscar Fingal O’Flahertie Wills Wilde),家中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孩子,分別是哥哥威利(Willie Wilde, 1852-1899)和妹妹艾索拉(Isola Francesca Emily Wilde, 1857-1867),不過妹妹在十歲時就早夭了。
王爾德家庭在愛爾蘭是著名的知識份子,他的父親是眼科和耳科醫師威廉‧王爾德(William Wilde, 1815-1876),除此之外,他也是個成功的作家,曾經書寫有關考古學和愛爾蘭民間傳說的書籍。王爾德的母親則是當時的知名詩人珍‧王爾德(Jane Wilde, 1820-1896),曾以筆名「史波蘭薩」(Speranza)發表許多作品,她寫詩、寫評論,也和丈夫一起研究愛爾蘭民間傳說,她的作品裡流露了對愛爾蘭獨立運動和女權運動的支持。
正因為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王爾德從小耳濡目染,每周六,他的母親會在家裡舉辦「沙龍」,邀請名人來進行對話、討論,這時,王爾德與哥哥便會坐在一旁聆聽。王爾德九歲以前在家自學,在家庭教師的帶領下,他學會了德文、法文,進入波多拉皇家學校(Portora Royal School)後,更是激起了對古典文學的興趣,進而學習古希臘文。王爾德在學時成績優異,因此先後獲頒獎學金,進入都柏林的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以及英國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Magdalen College, Oxford)就讀。
文學創作的啟蒙與發展
王爾德的文學天分在大學時期就鋒芒顯露,不但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他的詩作〈拉溫納〉(Ravenna)也得到牛津大學的紐迪蓋特獎(Newdigate Prize)。他機智的說話風格,以及對美學的獨到看法,也讓他在校園內出盡鋒頭。他在牛津大學念書時,受到文學家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和沃爾特•佩特(Walter Pater, 1839-1894)的教導,影響了他的文學理念。
從大學畢業之後,王爾德搬到了倫敦,大力宣揚「唯美主義」(Aestheticism)的重要理念──「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相信藝術本身的價值,並認為作品的藝術性大於社會功能,和教育、道德勸說沒有任何關係,創作應該純粹為藝術而存在,不該存有其他目的性。他很快就在倫敦建立了自己的名聲,出版了第一部詩集,成為著名的作家和書評。
王爾德不僅以文字作品受到眾人的青睞,他也是個非常健談的演講者,而他這項特質也幫助他推廣自己的藝術理念,一八八二年,他到美國和加拿大巡迴演講,為期將近一年,受到廣大的迴響。和他同一時代的愛爾蘭詩人葉慈(W. B. Yeats, 1865-1939)在聽過他的演講之後表示,王爾德說的一字一句都非常完美,好像是花了一整個晚上努力寫出來的講稿,但是事實上,這些字句都是自然而然產生,並沒有事先準備過的。
除此之外,王爾德的打扮也相當引人注目,他就像一八三〇年代興起被稱作「丹迪」(Dandy)的人們,他們雖然出生於中產階級,卻喜歡模仿貴族階級的穿著打扮與生活型態。王爾德時常穿著如貴族般色彩鮮艷的衣服,和維多利亞時代晚期一般中產階級喜歡穿著的深黑色西裝顯現出極大的對比。王爾德也曾說過:「一個人要不是成為藝術品,就是要把藝術品穿在身上。」
一八八四年,王爾德與康絲坦斯‧羅伊德(Constance Lloyd, 1859-1898)結婚,生了兩個兒子希瑞爾(Cyril Wilde, 1885-1915)和維維安(Vyvyan Wilde, 1886-1967)。為了支撐家庭生計,他開始在《女人世界》(Woman’s World)擔任編輯。一八八八年到一八九五年間,王爾德創作、出版了許多的作品,他畢生最知名的作品幾乎都是在這期間發表,其中包括了童話集、小說、劇本、短篇故事、評論。
傳統童話的影響與再創造
十九世紀民族主義興起,童話與民間傳說也隨之復甦,從德國格林兄弟(Jacob Grimm, 1785-1863 and Welhelm Grimm, 1786-1859)採集的民間童話、丹麥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 1805-1875)改編創作的童話故事便可一探究竟。王爾德的年代正逢愛爾蘭獨立運動,許多人也開始研究、蒐集民間傳說。王爾德的父母親也都對此有所貢獻,他們蒐集的故事描述了傳統習俗和信仰;在研究方面,他的父親專注於研究民間傳說是如何反映出愛爾蘭傳統文化,他的母親則重視其中的故事性,強調精神層面與想像力。
然而,王爾德對此則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他認為民間故事比較原始,是較低層次的藝術作品,因為民間故事並非一人一時一地之作,他較推崇有作者意識的名家作品。不過,當他自己在撰寫童話集時,民間故事也發揮了其作用,對他而言,民間故事對高度藝術創作的發展有所啟迪,他也讚許這些故事中源源不絕的想像力。
王爾德不但有愛爾蘭民間傳說的背景,他的作品中也顯現出其他童話作家的影子。他的作品受到「藝術童話」(Kunstmärchen)影響,以傳統童話的文類為基底,在故事中體現自己的想法。另外,在他的故事裡也不時能看到安徒生童話中的角色,如:賣火柴的小女孩、夜鶯、小美人魚。然而,這些角色在王爾德童話中卻有截然不同的意涵發展。
相較於充滿著勇氣與希望的傳統童話,王爾德的童話較為寫實、殘酷,他的故事裡沒有公主與王子的快樂結局,也沒有傳統童話中透過故事「社會化」或「文明化」的成長冒險。王爾德顛覆了童話傳統,在故事裡描述了不少常見的惡行惡狀,揭露了社會上人們的自私與對事物的麻木不仁,但卻不對這些行為做出任何批判,只是赤裸裸地將問題攤在讀者面前。在故事中,有些角色擁有自省的能力,有的卻依然執迷不悟,但無論如何,「死亡」似乎是這些人物的共同結局。
快樂王子的快樂與哀愁
《快樂王子與其他故事》中,王爾德以唯美、精緻及充滿想像力的包裝敘述故事,氣氛看似活潑、輕快,但是內容卻哀傷、沉重。五篇故事都探討了自私自利與無私奉獻,有的角色為了成就他人而犧牲自己,最後連性命都丟掉了;有的角色則不斷利用他人、活在自己的世界,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自我中心、自以為是其實傷害了身邊的人,最後只能自取滅亡。
王爾德的故事中出現了許多為愛犧牲奉獻的角色,但是這樣的愛並非男女間的愛情,而是更廣大的憐憫之愛。〈快樂王子〉愛著窮苦的人們,於是將他身上昂貴的寶石,以及全身上下的金箔都送了出去,最後變得殘破不堪;〈夜鶯與玫瑰〉中,夜鶯為了成全一位學生的愛情,讓玫瑰刺穿自己的心臟,成就了一朵紅玫瑰。在這些故事中,「愛」勢必伴隨著痛苦與傷害,甚至是死亡,就像〈自私的巨人〉結尾,小男孩對巨人說,自己身上釘子的傷痕全都是愛的痕跡。
雖然「愛」總是需要犧牲、受傷,但是懂得奉獻和給予的,卻不一定能得到回報。〈快樂王子〉的雕像雖然最後被摧毀,小燕子也死了,但是他們死後被天使帶到了天堂,在上帝身邊快樂地活著;相反地,〈夜鶯與玫瑰〉中的夜鶯儘管為學生開了一朵紅色玫瑰,學生還是無法得到他的愛情,不但學生的愛情沒有結果,夜鶯的奉獻也沒有得到一句感謝;此外,在〈忠誠的朋友〉中,小漢斯因為要幫助磨坊主人,不但沒有辦法照顧自己家的農作物,最後甚至還在暴風雪中意外死亡。
這些故事承襲了傳統童話,有許多常見的擬人化角色,但是在大部分的童話中,擬人化的角色都較於扁平,個性簡單、單一,例如:「大野狼」就是典型的「邪惡」象徵。然而,在王爾德的故事中,他們的個性無法以傳統二元化的「善」與「惡」區分,他們會驕傲、多愁善感、有同理心,甚至還有社會階級。〈忠誠的朋友〉中,池塘邊的河鼠喜歡聽虛構的故事,對故事應該要怎麼說,有自己的一套說詞,但是卻討厭有道德教訓的故事;〈偉大的火箭〉當中的火箭驕傲自大,認為全世界都繞著自己轉,不但自己很了不起,連父母親也都是血統優良的高級煙火。
王爾德的童話不像口述的民間故事,總是充滿著敘事者的聲音,和對於故事的道德批判,他以中立的角度,將事實的美麗與醜陋一一揭發出來。大多數時候,他不會在故事中做出評論,他把評論的工作交給了故事角色,或許是因為無知、或許是因為觀點的限制,當這些角色在看待事情時,也會產生不同的詮釋觀點,王爾德把兩個截然不同的觀點放在一起,產生了極大的衝突性,也激發讀者思考。
在〈快樂王子〉中,故事告訴我們,小燕子為了快樂王子,就算天氣變冷了,也不願意飛到南方,但是故事中的報社、研究學家卻只把這件事當作奇怪的現象來研究;〈夜鶯與玫瑰〉中,夜鶯願意為了學生犧牲自己,但學生只覺得她是自私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唱的歌一點也不真摯;〈偉大的火箭〉在大白天起飛、射向空中,沒有人看到他、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但他卻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一定造成了大轟動。
石榴屋的罪與救贖
相較於王爾德的第一部童話集,整體而言,《石榴屋》的故事比較黑暗、沉重。在這些故事的開頭,主角們都看似天真、無知,但是隨著故事的進展,他們漸漸犯下了各式各樣的罪,在認知到自己的過錯後,他們必須背負龐大的痛苦,為自己的過錯贖罪。最後,有的角色得到了原諒,不過先前承受的痛苦卻讓他們走向死亡;但是有的角色卻無法得到原諒,對他們而言,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與救贖。
《石榴屋》以石榴為名,但卻沒有出現在書中的每個故事裡。這些石榴有的以真實的水果形象出現,它們熟成、甜美多汁;有的石榴只出現在地名中或花園裡。角色們經過這些地方,內心產生了一些變化,最後下定決心改過向善。在〈漁夫和他的靈魂〉中,靈魂和漁夫一起到商人家裡借住,商人家有個長滿石榴的花園,就是在這裡,漁夫差點殺掉了處處幫助他的商人,也因此,他才下定決心再也不要聽從靈魂的指示;〈星星之子〉被巫師收為奴隸後,也被帶進一道門口有石榴樹的房子,經過巫師的虐待、磨練後,他才終於學會以同理心對待其他人,最後得到父母親的諒解,受到全國人民的接納與愛戴。
王爾德的「頹廢主義」(Decadence)充分地展現在《石榴屋》中,頹廢主義顛覆傳統對於「美」的定義,作品中常呈現出詭異、醜陋、殘暴的幽默。儘管故事中都有醜陋和殘暴的元素,但是呈現的方式和目的都不太相同。〈小公主的生日〉中,小侏儒的醜陋與詭異讓眾人發笑,但卻對小侏儒帶來了重重的一擊,讓他最後心碎而死;〈年輕的國王〉中則是以醜陋和殘酷忠實地呈現了死亡的樣貌,以及美好事物的代價,但卻因此讓國王深刻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星星之子〉的醜陋則是用來懲罰對於美的過於崇拜,以及主角個人的道德淪喪。
美麗與醜陋一直都站在對立面,《石榴屋》的故事中除了呈現醜陋,也出現了許多華麗的物品,舉凡宮廷擺飾、服裝打扮,王爾德都鉅細靡遺地一一描述。除此之外,故事中也不乏一味追求「美」的角色。〈年輕的國王〉熱愛美麗稀奇的物品,越是罕見特殊,越能得到他的青睞;〈星星之子〉則沉迷於自己的美貌,看不起外表醜陋、穿著邋遢,看似階級低下的人們。但是他們卻沒發現,追求美麗的外表,可能要犧牲他人的幸福,讓他人受到傷害。
在傳統的童話中,我們稱頌公主的美貌,把美麗的外表視為優良德性的外顯,只要擁有美貌就是善良的公主,醜陋的巫婆永遠都是邪惡的象徵。但是在《石榴屋》中,美貌和美德並非永遠並存,過度追求「美」反而為這些角色帶來了不幸,唯有先擁有好德性,美麗的外表才會自然出現。在〈年輕的國王〉故事的最後,國王的服飾在太陽光的照射、上帝的榮光下光芒四射,看起來就像天使;〈星星之子〉在深刻反省、受盡千辛萬苦之後,也找回了他的美貌。
差不多在《石榴屋》出版的同時,王爾德的唯一一部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也正式出版,而小說裡的故事情節也呼應了他的童話作品〈漁夫和他的靈魂〉。這兩個故事都出現了分開的「靈魂」與「身體」,在小說中,道林格雷為了永保青春和美貌,讓畫像日漸衰老,變得醜陋。在童話中,漁夫為了自己的愛情,把靈魂給送走,靈魂就像小說中的畫像一樣,慢慢變得邪惡、沉淪。與小說的結尾不同的是,在童話的最後,漁夫終於和靈魂合而為一,再次強調了靈魂和身體的不可分割。
一般而言,死亡都帶給人們負面的感受,童話故事中的死亡可能是不幸的悲劇,或是邪惡行為的報應,但是死亡通常不會是童話故事主角的下場。但是在王爾德的童話中,狀況則完全相反,《石榴屋》的主角幾乎都是以死亡做結,無論死亡的原因為何,他們的死亡除了帶有悲傷的氣氛,也有解脫與救贖的平和。
〈小公主的生日〉中,死的不是小公主,而是小侏儒,雖然小公主依然執迷不悟於自己的過錯,但是死亡卻讓小侏儒得以解脫;〈星星之子〉的死則是因為受過了太多的痛苦之後,這是唯一的解脫方法;在〈漁夫和他的靈魂〉中,漁夫最後抱著小美人魚死了,但是就在他死的那一刻,靈魂進到了他的心裡,兩者再度合而為一,此外,他的屍體被埋葬後長出了美麗的白花,散發出甜美的香氣,讓神父心境大為轉變,開始稱頌名為「愛」的神。
同志身分與殞落
王爾德在當時雖然是個知名的作家,但是他的一生仍充滿著爭議。儘管他已婚,也有兩個愛護有加的兒子,但他一點也不隱藏自己和其他男人之間的情感。一八九五年二月,當王爾德的文學事業正如日中天時,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勳爵(Lord Alfred Douglas, 1870-1945)的父親昆斯貝理侯爵(Marquess of Queensberry, 1844-1900)因為自己的兒子和王爾德交往而不滿,斥責王爾德的同性戀傾向。
王爾德認為自己的名譽受到汙衊,於是一狀告上法院。不幸的是,他不但上訴失敗,還反被控告「傷風敗俗」。最後,他在同年五月被定罪,在監獄裡服了兩年苦役。王爾德被判刑後,他的妻子帶著孩子們離開英國,並把自己和孩子的姓氏都改成荷蘭德(Holland),以斷絕自己與丈夫的關係,王爾德從此再也沒見過他們。
他服刑時,母親過世,許多朋友也都離他遠去。除此之外,他的版權也都被拍賣轉讓,親友、財產一夕間都消失了。兩年後,王爾德終於被釋放,出獄後的他沒有什麼朋友,只好離開英國,化名在法國巴黎居住,皈依天主教。最後,在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於巴黎的阿爾薩斯旅館(Hôtel d’Alsace)過世。
永遠的話題人物
王爾德傳奇的一生就如同煙火,在燦爛綻放後瞬間消逝,他的晚年窮困潦倒,受到爭議的同志身份也在數十年後才被平反。一九九八年,王爾德的雕像在倫敦被立了起來,雕像的標題為「與王爾德的對話」,上面刻有他最著名的一句話:「我們都在深淵裡生活,但仍有人仰望著星空。」二〇一七年,英國女皇頒佈「圖靈法」(Turing Law),赦免了歷史上因為違反同性性交法而被定罪的人們,王爾德也在赦免的名單之內。
王爾德曾說過:「最有趣的是能娛樂工人階級、激怒中產階級、迷惑貴族階級。」他是個創作家、評論家,也是當時的大名人,他的一生充滿著爭議,但無論人們是否喜歡他,都無法忽略他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性。王爾德的作品中充滿著黑暗、真實的社會現況,但他卻選擇以機智的話語和華麗的文字來包裝。他的作品也反映了他的人生,儘管必須處處面臨傳統道德規範的限制,但他還是選擇以嘲諷戲謔的方式來面對。
譯者 劉孟穎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