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告別林触
誰是林触?整理詩稿這段期間經常自問。
最初使用筆名,是在大二,系學會刊邀稿,用了一個已經忘記的筆名,刊登後系主任找談話,「期許」年紀輕輕應善待自己前程,不要激烈批判國家。之後,在《大學新聞》用「鍾白揚」,酒肆老闆問姓名,就給他這名字,有一天報上真名,他疑惑、繼而失望不解地呢喃:你不叫鍾白揚嗎?
大約一九八六年,《前進》張富忠邀稿,投了一篇時局分析,請他取筆名,文章出來,作者「陳民雄」,社團友人說,那篇一看就知道是「喇叭」寫的,當時內心一笑。那段期間,有些校園文章由朋友們取名,《大學新聞》有「齊保台」,《大學論壇》有「巴震台」。還有一篇〈體質與氣質〉,是「個人政治宣言」,結果大新編輯(據說是數人合謀)因社論缺稿而拿此篇充當,成了匿名主筆。
大學年代,記了厚厚的筆記與思考斷片,那時想,如果把這些東西完成,用什麼名字發表?大約此時,開始用「林觸」,大都關於文藝,少數政治評論。多年後,摯友發現林觸不是原本以為的人,驚覺誤會很大。羅葉一九九四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蟬的發芽》,來家裏夜談,那篇〈羅葉,將記憶之湖的波紋吹起〉刊登在《文訊》;二〇一〇年在羅葉紀念會上,《文訊》總編說:原來作者在這裏。後來,用簡體取代繁體,直覺「林触」更形象、更生猛。
寫作者使用筆名原因很多,有人為革命匿名,有人為抵抗歧視,有人出於時尚或羞澀。內心裏,最初的林觸,坦白說,就是試探,徘徊在寫作荒野上的試探,對文學身分沒把握,但分明喜愛書寫、非寫不可。爾後,與筆名的關係發生了蛻變,擺脫了生怯,林触讓我放心躲藏,舒放情緒,也佔據反觀自身的一處小角落。
筆名與本人,主體之間的身分游離。很長一段時間,陶醉在躲貓貓遊戲中。不經意聽聞別人指點這些筆名文字,評與賞都是「真實的」,如同電影導演與觀眾同處暗室觀看作品的爽快。經過多年,林触成為發表詩與散文的固定筆名,成為身分認同,以這個身分,為自己保留一塊寫作的祕密基地。當疲憊或挫折,或繆斯來襲以至喋喋不休,可以在此點燃文火,靈視分泌蠕動。
寫作當下不顧慮發表與否,不理社會角色,因而直白袒露,隨思緒自由起落、積累經驗厚度、沈澱風格。一旦發表即是展演,不免動心斟酌,瞻前顧後。孤單之時,「社會」浮現;寫作時,「社會」便隱沒。有林触守護,挪出學術與公共領域之外的餘裕,得以遐思金胎兒、多鼻公、吾友壁虎的存在感,耽溺在「獨我」與「政治」之間寬闊的潮間帶,觀照情緒與天色的替換……
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刻出版詩集。最早,淑美提議幫我編詩集,暖暖的心意存著。去年春天蟄居香港寫論文時,印刻總編初安民來信邀稿,於是開始認真琢磨,淑美巧思編排,主張時間動線,讓我自在拼湊記憶的塵埃。近幾年,將積累成冊的詩稿開箱勘察,偶有心動,便寄給《自由副刊》孫梓評主編,他見證了「告別林触」的過程。我要誠摯感謝這幾位朋友。
出詩集,是曝曬,揭發祕密基地,將私屬的「神龕」推上祭台,不得不讓林触除役。告別林触,這一趟走了三十年。
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