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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世界 我的真相

謊言世界 我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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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18歲從馬來西亞來台灣讀大學,卻成「政治犯」,20年後回去,才知道小時候命紙上寫的:「往北行」將有大劫難!
  成大僑生第一本白色恐怖遇害的血淚交織故事書,值得您珍藏。人生幾度絕境,幸得台灣人適時伸出援手,如今他深愛台灣!


  這本書讀起來不同於勵志的故事書,是極限人生的台灣版真實故事。故事主角陳欽生,一個人、僅僅一個人在台無親無故,遭逢巨變,在國家恐怖政治統治下如何奮力求生?任誰都無法預期人生劇本會如何繼續活生生的寫下去。

  官方說他主使在台南1970年發生的美國新聞處爆炸案,情治單位「競相」辦案下,指向他來台前於16歲就參加馬來西亞共產黨?刑求逼供下,他寫下自白:接受有模有樣的地下工作訓練,準備來台「顛覆政府」,而不是用功讀書。

  台灣已經民主化超過20年,有人說30年。說到民主化前那個時代的國外因素,「冷戰」兩字概括了一切可能會發生的事。國家間冷戰的國際局勢下,一國之內所發生的離奇事件,21世紀後被重新說起層層不可思議的故事。台灣從戰後繼228之後、白色恐怖時期,無數被解釋為政治案件的受害者;這本書的故事是唯一被認為來自馬來西亞「滲透」台灣的劇本。

  因此,主角現在常與來自東南亞新住民分享故事。如果讀者有機會前往台北近郊參觀已經開放多年的景美看守所政治監獄,也許您會巧遇一位怎麼看都不像政治犯的中年人,那是陳欽生,正在賣力地為年輕學生講解他在看守所的前後遭遇。

  有人稱監獄遺址為困難遺產,現在準備設立為國家的人權博物館。任何人可能一下子很難意會:怎麼參訪這樣的遺產?如有當事人分享自己的故事,絕對令人印象深刻。陳欽生在景美監獄不只與年輕人互動,不少外國人來訪,他能從頭到尾使用英文導覽,感動對方;因此他的故事也流傳到國外的博物館。

  這樣的監獄遺址很令人疑惑,也很衝擊觀眾,景美監獄還是離今不遠的江南案關押涉案情治人員的監獄,那時國家恐怖暴力指使殺手到美國境外殺害作家?這個監獄現在被稱為「人權博物館」,還有很多對比性的故事,是提供給公民人權對話的特殊場所。

  本書的主角在景美關1年,轉送綠島監獄度過9年。主角不識字母親好不容易從馬來西亞申請來台探親,第一次沒有獲准,第二次終於成行來台。母親卻跑了兩次綠島,才看到10 年不見的兒子,接見僅僅30分鐘,母子不能互相撫摸、擁抱,人間至情相隔著一層玻璃。

  這本書由已八九十歲政治犯前輩郭振純、蔡焜霖推薦,兩位前輩常常到景美當志工。正如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王健文教授推薦序所說:「感謝陳欽生的現身,平凡人的現身,比起英雄的獻身有時更讓人動容。」能夠平常心堅持在監獄遺址當志工的前輩,令人尊敬。

  讀者們當更容易以平常人的心情來理解陳欽生走過的人生。這本書平舖直述,主角落地生根的「國語」、「台語」韻味,難以如文學哲思般的吸引讀者,卻更能體現平常人現身說話,足夠你我一口氣讀完而感動不已。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陳欽生


  被台灣人稱為來自馬來西亞的僑生,現在定居自稱最愛的台灣。1949年出生於馬來西亞吡叻(霹靂)州怡保市,祖籍中國廣東省梅縣,家族說客家語。父親一代隨叔公於19世紀末逃離中國,到達英國統治的馬來亞吡叻州怡保市。

  1967年,偶然機會下跟隨同學來台就學,完全不知道台灣真實狀態。1971年3月,就讀成功大學化工系三年級下學期第一天,無端被調查局逮捕,羅織他涉及台南美國新聞處爆炸案。他被調查刑求期間,寫了無數自白,身心處於極端處境,因此自殺三次,沒有成功。

  台灣已公開的自白書檔案,顯示問案轉變為羅織他參加馬來西亞共產黨。國民黨政府判陳欽生12年徒刑,坐牢期間歷經一次「叛亂犯」減刑機會,他未獲得減刑。1983年,他被釋放後,卻拿不到身分證和護照,不斷受到監控、騷擾,生路茫茫,僅靠著難友家庭的接濟,生活無著,身心瀕臨崩潰。歷經波折,苦盡甘來,幸得妻子疼惜,組織家庭,育有兩女一子。

  他原已絕口不提痛苦記憶,封存三十年。近年來,深深覺得歷史真相不明,許多熱情年輕人想知道過去發生什麼事,目前全心投入重建歷史記憶,與大家分享親身經歷的故事。

採訪者簡介

曹欽榮


  喜愛探索建築、博物館、人文歷史
  台灣游藝設計工程有限公司負責人

  1953年出生於基隆和平島,1975年台南國立成功大學工業管理科學系畢業,任職建築業10年。1988年開設公司至今。2011年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博物館研究所畢業。20多年來,參與台北228紀念館規劃設計,綠島人權園區規劃設計;並持續田野採訪。

  著作.攝影:《奇美博物館:幸福夢想》(2016)。

  共同採訪、編輯、策劃出版:桃園人權口述史《重生與愛3》(2016)、《重生與愛2》(2015)、《重生與愛》(2014)、白色恐怖文集《看到陽光的時候》(2014);《剩下就是你們的事了》(2013);《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女生分隊及其他》(2012);《青島東路三號:我的百年之憶及台灣的荒謬年代》(2012);《無奈的山頂人》(2010);《台灣人權綠島園區-導覽手冊》(2008);《叛逆的天空》(2015、2004)。

  紀錄片策劃:《政治受難者陳中統、陳欽生、陳新吉、吳聲潤、蘇友鵬口述歷史影像紀錄專輯》(2014,導演劉吉雄、謝光誠、江國梁)、《遺忘與記憶》(2011,導演謝光誠)、《綠島e光》(2010,導演江國梁)、《綠島的一天》(2009,導演洪隆邦)等。

  獲獎殊榮
  採訪整理口述書《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女生分隊及其他》(2012),獲得2013年第37屆金鼎獎「最佳圖書主編獎」,並蒙美國史丹福大學圖書館等收藏。
 
 

目錄

推薦序
認清自己是何人  郭振純(1950年代政治受難者)
珍惜跨世代又跨越地理邊界的台灣白色恐怖緣  蔡焜霖(1950年代政治受難者)
不放棄探究真相  薛化元(國立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教授)
亂世浮生  王健文(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教授兼任圖書館館長)
大霧的微光  張幸真(曾任職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及成大博物館)
「生哥」 一個沉重又令人敬重的名字  陳進金(國立東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自序 希望有這麼一天  陳欽生
導言 濃霧散了 真相呢  曹欽榮

啟航台灣
序章
真相是什麼 至今不清楚
成長於馬來西亞
來自中國客家 逃難到南洋
父親在世時 家庭富足快樂
偶然原因 到台灣讀大學
全家反對我去台灣讀大學
離家求學 經香港到台灣
看到反共抗俄看板 令我後悔
蘆洲僑大先修班一年 雙十閱兵
中文不好 加倍努力 進入成大

磨難人生
慘痛的經歷
台南街頭被抓 直接送到台北
報復台馬斷交 我被羅織
酷刑審問 生不如死 被迫自白
調查局招待所 反覆整人
台南美國新聞處爆炸案 我什麼都沒做
檔案的謊言世界
爆炸案換人演 回成大卻到景美看守所
刑求與自殺
遭遇的各種酷刑
試圖自殺三次 天不從人願
另立罪名 共產黨定罪
景美看守所獨居房 審問轉向
等待陳水祥的自白書
怎麼會變成馬來西亞的共產黨
編造自白書 辦案獎金
起訴與判決
等待判決 審理庭兩次
判決十二年 不如判我死刑 上訴
請女朋友不要等我 馬來西亞領事會面
馬來西亞領事 香港記者會
同學來接見
國際特赦組織救援

孤島修練
移送到綠島政治監獄
一波三折才到綠島
還是不願意出來當外役
綠島監獄近九年
初到綠島監獄之後
高牆內的外役生活
圖書室
洗衣部
福利社
製作貝殼畫
大廚房
監獄裡的小花
母親由馬來西亞來綠島接見
難友獄中百態印象
仁愛教育實驗所
難友感訓樣態
難友互相協助
釋放後的日子更苦
釋放後 另一段痛苦悽慘歲月
三年沒有身分證
十二年小牢 令人害怕的大牢
走投無路下 一個魯莽的計畫

分享甘美
另類人生的開始
調整想法 開展人生
協助難友 更親近未來太太一家人
我的婚姻 不敢奢求的好姻緣
陪老兵到香港 中國探親
與女友回馬來西亞
大馬政府願意當後盾 我還是回台灣
幸運之神 眷顧受難的人
白手成家
懷念我最敬愛的母親
思念親情 永難忘懷
漸入佳境 參加社會公益活動
申請補償金憶往
分享歷史記憶
開始走出來 說出謊言和惡夢
綠島綠洲山莊 現地導覽
再回到台南 成大
轉型正義 追求真相

註解
附錄
一、陳欽生檔案清單及筆錄
二、受訪及出版紀錄
三、年表
四、白色恐怖名詞/關押監獄說明
參考書目/延伸閱讀
索引
 
 

推薦序

認清自己是何人
郭振純


  經歷人渣蔣介石的白色恐怖暴政的過來人,讀起陳欽生難友的傑作,猶如在面對明鏡照出當時自己沉淪在悲憤之態。

  其無裝飾、樸實的文面,字字句句是悲淚的結晶體構成的,誘我回頭重踏、走過來的遠遠延長的足印,而苦於回味。更發現了,作者純潔高尚的人品。雖然當年的受難者之中,絕對多數是年青無垢的,卻是像他之「寧擇死也不受恥辱者」確無比類。這是氣魄抑或是純潔之心使然的?此謎令我憶起明治維新某志士的一句話:「士面對誘餌不垂涎也」。

  解嚴後勇於暴露白色恐怖內情的不少,但卻一律是偏於訴苦之文,稀有言明那是蔣畜生獨編、獨導演的悲劇。受害者都是在那些為高額獎金、下毒手的獠牙之刑求捏造出來的「史實」。然而作者陳欽生難弟卻揮舞異色筆桿,具體指斥其體制的不正不義,執行私法之獸性手段,並且暗嘲法庭入口的「公正廉明」特大號文字,以及囚禁冤枉犯人的看守所之正門上的「仁愛樓」題字,諷刺的足夠巧妙。

  作者不愧為當代的精英份子,惜哉!被不義的當權者為完滿私慾而玩弄奴化,錯認對方盡忠而險些喪生,幸虧得止於枉費青春之災。

  我記得一位德國人寫的《柏林圍牆》這本書裡的一段話:「我們不該被獨裁者的毒言麻醉而成為獻給幻像的犧牲品。」

  也順筆觸及瑞典之學者定說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在在提醒我們要預防感染此症。這是振起人權的第一步,認清自己是何人。

  至於作者明知不服上訴的結果,只是死路一條而仍然毅然抗訴不休之心態,是局外人無法理解的。可是有心人想必能從其字裡行間聞出其味而拍額頭。

  其人所受的痛苦、悲哀是無人可比擬的。但是他之智慧、勇氣,不亞於先輩們。不蟄伏現實的壓力,能將活地獄化成道場來修苦行,磨鍊身心,深造學問至懂得操三種外語,以資克服刑期屆滿出獄之後更悽慘的處境──當局藉口他華僑的身分必有中國人的血統,那你就是中國人,而不放回祖國馬來西亞國。又既然被定位是中國人,卻無由不發給中華民國的國民身分證,讓他走投無路。

  可惡的是蔣記海盜集團如此橫行霸道,令人毛骨悚然。

  我以台灣白色恐怖歷史見證人身分,肯定《謊言世界 我的真相》這本書內容之真實性,值得一讀的價值性,運筆至此不想羅列贅言。

  但願讀者們透過本書作者的精彩敘述,來看破被其人民逐出國外而無家可歸的蔣介石海盜集團的真面貌,而劃清彼我之間的臭緣,確保自尊的地步,呼出更多人士,認識自己而堂堂正正行自己的路,身以台灣人為榮!

  順祝 陳欽生牢友享受幸福的家庭生活!

  (郭振純:政治受難者,判無期徒刑,1953-1975被關;著作《耕甘藷園的人》)

珍惜跨世代又跨越地理邊界的台灣白色恐怖緣
蔡焜霖


  一個在1930年出生於日治時期台灣,另一個在幾達20年後二次大戰結束時才出生於馬來西亞,無論在時間或空間上似都永遠不可能有交集的兩個人,居然相隔20年歲月,分別遭遇中國國民黨政權的暴力迫害,如今在力求實現轉型正義的台灣,拚著老命聲嘶力竭,為後代子孫述說著老一輩的來時路故事。

  認識由成功大學馬來西亞僑生而突變成台灣叛亂重犯的「生哥」——陳欽生先生,應該始於世紀交替之際,綠島人權文化園區所製作的紀錄片。那時我為這一位年輕僑生來到台灣後的坎坷經歷而悲憤與痛心得老淚縱橫。尤其生哥令堂從遙遠馬來西亞不知經過多少舟車勞頓,單身趕來人地不熟的「火燒島」,短短十分鐘的母子相會,只能將兩人手掌相貼於隔開母子倆的玻璃上,這一幕情景讓我崩潰,也讓我痛哭流涕之後更恨透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政權,才會做出如此傷害天理違悖人道的惡行。

  後來在陳文成基金會主辦的「青年體驗營」,或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掛牌後所舉辦的各項活動中,生哥與我同台演出或同台工作的機會日多,認識他越深,感佩這位年輕朋友的心也越增。從前以為自己才高中畢業、19歲就被抓去歷經人間最大的苦難,想不到眼前出現的是一位同樣才20歲出頭即離鄉背井來台就學,卻無端遭受白色恐怖迫害的大學生!比起當年我被囚禁火燒島的日子我並不孤獨,還有個家、有父母兄弟每週通信及接濟,這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年輕人在台舉目無親,甚至於愛子心切的母親久久都尋找不到愛子在異鄉的下落。

  他的苦難不因為刑期滿了被釋放即結束,台灣政府不但不讓他回去僑居地,強留他於台灣卻連一張身分證都吝嗇不給,等於只給他死路一條。反觀我自己與其他本國獄友,出獄後儘管遭遇眾多歧視、刁難及嚴厲監控,但畢竟我們都有個家可以回,也有家人可以同甘共苦,幸運如我還能遇到開明企業主呵護及提攜。自從遇見這位跨時代跨國界的年輕朋友後,我才從新認識台灣獨裁政權之殘忍狠毒,也才領悟自己的親身經歷在整個大時代中根本是個小CASE!

  而後,在景美人權園區、在綠島、或在人權相關各種活動中都可看到我倆老少一起出現的鏡頭。由於他的開朗豁達,以及他所敘述的感人故事,極受青年學生愛戴的「生哥」之名響遍台灣東西南北,甚至於紐西蘭。中研院仁郁老師與可愛的小球可憐我站在人氣王「生哥」身旁,越發突顯老態龍鍾而賜我「焜哥」之名,可惜有違生理事實的名稱畢竟無法被人接受,如今「生哥與蔡爺爺」是促進轉型正義、揭露歷史真相路上繼續拚老命的活寶一對(^-^)。

  然而,兩人中我永遠是受到保護的一邊。陪青年學生探訪六張犁亂葬崗,或帶領青年營隊祭拜綠島十三中隊,生哥總是貼心地陪在步履踉蹌的我身邊隨時給予攙扶。才不久之前我在一週內居然有兩次步下階梯時失足跌落,而這兩次恰巧都是生哥另有要事而無法同行的時候。可見我現在參加任何活動都少不了他。而我也自知自己來日不多,但願我們政治受難者中間算是最年輕最有活力的生哥,即令我已經不在你身邊後,仍能繼續堅持給下一代甚或下下一代講述台灣白色恐怖的故事,讓將來在我們這塊美麗土地上不再發生國家暴力殘害人民的慘禍。就如去年我未能參加在綠島舉行的青年體驗營,生哥在十三中隊山崗前說「我要唱一首蔡爺爺最喜歡的歌」而高聲歌唱「千風之歌」。當時從瑤華老師臉書讀到這段消息,我真心地感動又高興。

  台灣的白色恐怖是天人共恨的「絕對之惡」,必須大力予以揭發、予以譴責。然而它在長達四十多年歷程中所促成的「跨世代又跨越地理邊界」的緣分與真摯友誼,是我終身所珍惜的至寶。值此生哥巨著出書之際,獻上我對這位患難好友的誠懇謝忱與感激之情。謝謝你。我年輕的摯友!

  (蔡焜霖:政治受難者,1950-1960年被關)

不放棄探究真相
薛化元


  陳欽生是出生馬來西亞,來台灣求學的僑生。他高中畢業後,原本申請到英國利物浦大學深造,由於朋友的邀約,改到台灣求學。來台留學期間,不幸被捲入白色恐怖的冤假錯案中,成為白色恐怖的受難者,也改變他的一生。當時,調查局原本指控他涉嫌台南美國新聞處的爆炸案,由於調查結果係屬無中生有,最後再以他在馬來西亞曾經加入馬共組織,指控他「在馬來西亞加入共產黨,1967年就讀省立成功大學期間,向同學鄭茂盛、胡祿華、蘇仁政、何芳羔、屠君健等為匪宣傳,宣揚匪偽建設進步,科學發達」,而判刑12年。

  雖然馬來西亞的官方透過領事曾經想辦法救援,並曾經在香港舉行記者會,使這個案件受到國際矚目,而國際特赦組織也聲援此一案件。但是,陳欽生就像一般白色恐怖的受難者一樣終究判決確認,在1971年先在景美看守所,而在1972年再被送到綠島的綠洲山莊。在綠島期間,他的母親還從馬來西亞趕到台灣,雖然獲准接見但仍是不免百感交集。而在刑期即將屆滿之際,則送到土城仁愛教育實驗所進一步接受思想改造教育。出獄前,陳欽生雖然提出想回馬來西亞的意向,但是沒有得到批准。縱使他的弟弟從馬來西亞來台灣,想帶陳欽生回家,由於沒有辦法取得身分證明,無法出境,只能留在台灣。

  可是,陳欽生本來並不具有中華民國國籍,因此沒有身分證,出獄之後更是讓他走投無路。當時國民黨當局既不准他回馬來西亞,也不准他移民到加拿大,在台灣生活是萬般無奈,幾經力爭最後才取得中華民國的身分證。在台灣謀生幾年以後,陳欽生回到離開20年的馬來西亞,對於他自己後續的人生要在台灣還是要返回馬來西亞也曾不免遲疑,最後選擇在台灣繼續發展。

  陳欽生出獄之後,非常努力經營事業,同時也積極分享他的人生經驗。歷經幾番折騰不僅設法走出陰霾,接受口述訪談,主動調閱相關檔案,重新見證自己的人生;2014年,進一步完成口述紀錄片,這次他完成自傳出版,對於想要了解白色恐怖期間受難者的故事,當然是添加了新的柴火。更重要的是,透過自傳未來再與檔案對照,更是能對台灣轉型正義的發展有相當正面的貢獻。今年,更與另一位政治受難者蔡焜霖前輩,在台北街頭辦桌,回饋社會。

  我和陳先生是在景美人權園區人權博物館籌備處認識的,後來又有機會在計畫中由團隊對他進行口述訪談,增加其原本口述歷史的內涵,在互動之間感受到他的真誠、認真跟努力。相對於他年輕歲月的悲慘記憶,更可看出一個受難者如何面對人生的悲劇,進而發展自己新的生命,而最後再回頭探究自己悲劇發生的內涵及意義,而且他努力與社會分享,包括回他的母校成功大學與學弟妹分享。而且,他不放棄探究真相,追求轉型正義,這種勇氣和努力是相當值得欽佩的。

  整篇自傳傳達的人生故事完整,行文相當流暢方便閱讀,是值得推薦的一本白色恐怖受難者的自傳。承蒙陳先生的好意,讓我可以在出版前拜讀書的文稿,更樂於推薦給關心白色恐怖與台灣歷史發展的朋友。

  寫於2016年11月25日

  (薛化元:國立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教授)

亂世浮生
王健文


  2011年1月,因為寫作成大校史中的一個傳奇性社團「西格瑪」,走訪1970年代中期從哲學轉向稼接社會政治反抗運動的林朝成。朝成提到初入成大校園時,耳聞1973年發生的「大陸社事件」,幾位學長從校園中被情治人員帶走。再早一年的「成大共產黨事件」,近十位成大學生與校友分別被拘捕、失去自由,這已經是當年的朝成所不熟悉的事了。

   風聲鶴唳、校園中瀰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氛,但是,在那朝霧朦朧的時刻,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之犢,雖然隱約聽說了才幾年前學長們在校園中「蒸發」的故事,仍大膽嘗試著敲擊出威權體制的裂隙。除了與同學申請大陸社復社外,朝成還涉足了當時的黨外政治運動。

  1972年的共產黨事件與1973年的大陸社事件,當時我雖不熟悉,卻略有所聞,也是校史寫作計畫的一個方向。朝成沒能給太多新的資訊,但娓娓道來,卻能感受當時歷史氛圍。訪談結束時,朝成說,還有些受難者大家不知名姓,聽說在共產黨事件之後,還有更慘的,一位校友告訴朝成,他的室友,一個馬來亞來的化工系僑生,被槍斃了都沒人知道。

  後來我們知道了,那是在1971年,比共產黨事件早一年,這位馬來亞僑生沒被槍斃,卻足足被關了12年,他是陳欽生,威權年代裡一齣荒謬劇,不折不扣的冤假錯案。

  寫作校史的夥伴幸真,清查許多檔案,第一次在成大校史中寫了陳欽生的故事,短短兩頁,焦點在國際特赦組織的關懷與營救,雖然陳欽生仍然只是史頁中的一個名字,不同的是,在成大校史中被隱姓埋名多年,2011年,陳欽生受難四十周年,他終於在歷史記載中浮現。

  2016年11月,成大圖書館舉辦「歸來的盜火少年」座談會,邀請三位共產黨案被政治整肅的成大校友與陳欽生與談,不能前來的吳榮元以影像視訊致意,吳俊宏、鄧伯宸都來了,他們三位是四十多年前的左派青年,至今無悔、不改其志,鄧伯宸說:「我到今天還是個馬克思主義者。」

  對吳榮元、吳俊宏、鄧伯宸三位,1972年的變故,某種意義上說是「求仁得仁」。陳欽生則不同,他只是亂世中的草芥,在尋常生活中莫名襲來風暴,從此生命受到摧折。

  九死一生後,重回社會,在三年的困頓絕望後,遭逢貴人,重新找到生機,過了二十多年堪稱幸福美滿的生活。

  那不堪回首的15年,就讓它永遠遺忘吧!每一次的回顧,是一次次的夢魘、椎心泣血。

  但是,陳欽生還是站出來了。2009年後,陳欽生成了一個說故事的長者,他決定要讓年輕人知道他的故事。述說不堪回首的過去,需要勇氣、需要智慧、更需要大愛,述說苦難是為了讓苦難不再來。

  陳欽生的故事中沒有英雄,只是一個尋常青年,無端在亂世中被捲入風暴,我想,那也許比起英雄受難的故事更讓人驚心動魄。

  感謝陳欽生的現身,平凡人的現身,比起英雄的獻身有時更讓人動容。

  (王健文: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教授兼任圖書館館長)

大霧中的微光
張幸真


  我是在撰寫陳欽生的故事時,才知道陳欽生。2008年參與「成大八十年校史計畫」時,聽聞曾有位僑生遭到逮捕。後來從曹欽榮學長口中,得知這是個國際關注的事件。深入了解後,發現簡直是卡夫卡小說《審判》中的故事:一位異鄉人莫名其妙遭到黑衣人逮捕後受審,法庭荒謬、辯護律師無力,被判決有罪,卻不知道罪名,最後屈辱性的遭到處刑,「像是一條狗」。

  然而,現實人生比小說更為離奇,陳欽生,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單純天真僑生,大三時遭到逮捕,指控他炸毀台南美新處。當發現嫌犯另有其人時,竟被以「二條一」起訴,判刑十二年。

  如果講述《中央日報》上刊載過的大陸新聞,就是為匪宣傳;如果英文流利常到美新處看書報,就有炸毀美新處嫌疑;如果擁有派克鋼筆、騎機車載女友兜風,就是理應受懲…,那麼這個人,是陳欽生,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德國作家邁可.安迪(Michael Ende,1929-1995)曾在小說《默默》(Momo)中,描寫一群「灰色的男人們」(the Men in Grey),穿著灰色西裝、戴著灰帽子,滿口謊言,威脅利誘竊取時間以散佈恐懼。他們不斷吸煙噴霧,形成濃濁灰霧籠罩世間。

  陳欽生事件發生時的台灣,正是個大霧的時代。特務治國下,校園裡佈建的「細胞」系出多門,為了利益,他們監視密告,甚至彼此爭功互鬥;校外特務,則以刑求逼壓,偽造生產筆錄、自白;再經由無自主能力的軍法官審判,構築出綿密濃厚的人權灰霧。成大校園的受害者固然有甘心就義的烈士何川、受讀書會牽連的楊俊隆、因大陸時期學運經歷拖累的王任、不認識共產黨卻想組成大共產黨的吳榮元…,卻也有被任意抓走頂罪的無辜學生。

  大霧的年代,陳欽生事件,就是特務們栽贓刑求製造出來亂判的叛亂案。

  1971年臺灣退出聯合國、發生刺蔣案、邦交國屢屢斷交,國際情勢日趨緊張,對內壓制日漸嚴厲,知道陳欽生冤枉的成大師生,也曾努力簽名連署,仍然無效;馬來西亞駐台人員多次探視營救,返國時在香港為此召開記者會;馬來西亞報社暨國際新聞媒體多所揭露、家人朋友在海外呼籲奔走、國際特赦組織持續營救、美國駐華人員屢次質問、台灣駐美辦事處不斷接到美國國會議員詢問壓力…。然而,外界注意力越大、援助越多,越是惹惱台灣官方。

  真實世界比卡夫卡的小說更為荒謬,1974年蔣中正總統去世後,成大共產黨案的成員得以減刑出獄,但是更早入獄的無辜陳欽生卻不得減刑。

  更離譜的是,陳欽生的母親劉芳泰(廖煥娣)女士,得知兒子遭遇,多年申請來台探視,卻屢遭刁難,背後竟是因為唯恐她回國後「不利我之宣傳」;而綠島監獄也因確認陳欽生囚禁於此遭到嚴厲糾正。直到1974年後,官方終於同意,條件卻苛刻到只許她一人來台、會面30分鐘、限定使用國語交談。堅毅的陳媽媽,一位不識字只會講廣東客家話的馬來西亞純樸農婦,獨自一人來到語言不通的陌生台灣,千方摸索百般碰壁,終於找到綠島監獄中的兒子,母子隔著會客室玻璃手貼著手,淚流滿面。

  2016年秋天,我終於見到陳欽生本人,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意志堅強的他終於熬過了獄中歲月,克服了出獄後的艱難生活,建立自己的家庭事業。更令人感佩的是,他走出歷史陰霾,成為人權博物館的志工。

  卡夫卡筆下的主角,因身為人而為人類受苦受刑。黨國威權體制下,情治特務偷走了陳欽生十二年青春歲月、折磨了他的肉體,卻未能摧毀他的意志。大霧的時代裡,仍有人間的熱情與普世正義默默護持小小火光。

  陳欽生親自寫下的故事內容憂傷,但為我們帶來力量;我們讀的是無辜受害者的痛苦成長,他用以清洗心靈傷口的字句,卻為我們帶來精神的啟發。

  僅是補償無辜受害者,不追究加害者,不能稱作正義。不了解真相,又如何奢言原諒。腐爛的歷史傷口,需要釐清事實進行清創,未來才不致重蹈覆轍。

  衷心期待相關單位儘速實踐蔡英文總統的允諾,加快開放政治事件檔案,早日呈現真相。

  (張幸真:曾任職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與成大博物館)

「生哥」 一個沉重又令人敬重的名字
陳進金


  「生哥」,是好友們對陳欽生前輩的親暱稱呼,這是一個沉重又令人敬重的名字。

  1971年3月3日,當時就讀成功大學的生哥,因台南美國新聞處爆炸案,遭到調查局人員誘捕,歷經種種酷刑逼供,最後仍查無實證。理應被釋放的生哥,卻轉而被關押於景美看守所,於10月16日遭起訴,指稱他在馬來西亞加入共產黨,就讀成功大學期間為匪宣傳,最後被判有期徒刑12年,直到1983年3月2日才被釋放出獄。

  我認識生哥是在一場志工培訓活動上。2014年6月14-15日,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與東華大學歷史系合辦了「綠島人權口訪志工培訓計畫」活動,我們系上師生約40人前往綠島參加活動,生哥是志工培訓營的講師。在課堂上,生哥分享著他的受難經歷,說到:「自從發生這件事情以後,我就不敢(還是不想)再踏進台南這座城市,因為這裡給我太多太多的痛苦回憶。」生哥是在事隔40年(2012)後才又回到台南,我心中想像著生哥這40年來的心情,眼淚已不禁簌簌地流下。生哥又談到他不識字的母親,竟然由馬來西亞輾轉來到台灣,又前後兩次從台北到綠島,才終於母子相見那一幕,此時伴著生哥〈母親您在何方〉的歌聲,同學和我幾已泣不成聲。

  生哥在調查局酷刑凌虐的過程中,曾經三次想要自我了結生命,剛到綠島時也有自我放棄生命的念頭。即使出獄後,苦難依然如緊箍咒般的如影隨形,國民黨當局不讓生哥回馬來西亞,也不發給他身分證,生哥好像是從被關在綠島的綠洲山莊,改關押在「台灣監獄島」。在這三年多沒有身分的日子,生哥流落過街頭,當過臨時工,甚至一度想與加害者同歸於盡。一位原本應該要到英國利物浦大學留學的馬來西亞僑生,陰錯陽差來到台灣,卻因為白色恐怖案件而讓生命承載著無數的劫難。生哥的生命史是沉重的!

  1986年5月,生哥取得了台灣身分證,找到一份好工作,生活也漸漸穩定,幸運之神終於來眷顧苦難的人了。1987年底,生哥回到暌違20年的家鄉(馬來西亞)探望母親與家人;1988年完成婚姻大事,娶得美嬌娘李桂芬女士共組家庭;之後,生哥自己開了一家國際貿易公司,因為談生意還跑過40幾個國家。生哥這樣過了20幾年平靜的日子,忙於做生意和照顧家庭,享受了家庭的天倫之樂。

  原本不再去想過去,刻意想忘記苦痛記憶的生哥,卻發現台灣年輕人對這一段「台灣現代史(白色恐怖)」是陌生的。因此,生哥願意再度面對傷痛,勇敢地說出自己的生命史。2010年初,生哥參加人權青年體驗營,第一次回到景美看守所,第一次公開分享自己的苦痛歷史。此外,他到處演講、拍攝紀錄片、擔任園區(景美和綠島)導覽。生哥常說:「我在台灣這塊土地受難,深根開花的結果,台灣人民給我的遠遠超過迫害我的國民黨。」所以,他要回饋台灣人民與台灣這塊土地。因此,2016年2月,曾經流落街頭的生哥與「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等,結合一批政治受難者的力量,舉辦「人權辦桌」活動宴請街友。「生哥」對待生命的態度是令人敬重的!

  生哥出版這本《謊言世界 我的真相》專書,除了讓更多人了解那一段慘無人道的悲劇,讓後人引以為鑑外。本書更有其重要的歷史意義,在書中透過生哥親身經歷的記憶,對照著目前檔案局所典藏的自白書等資料,我們發現這些檔案是虛構的,就如同Nataline Zemon Davis在《檔案中的虛構:十六世紀法國司法檔案中赦罪故事及故事的敘述者》一書所述,這些檔案所載的故事純屬虛構,史家不可據以重建歷史。再者,本書對於綠島綠洲山莊的建築有詳細的描述,包括大、小廚房,這對於重建歷史記憶空間有其重要貢獻。

  生哥說:「我需要知道真相。」這本《謊言世界 我的真相》已經跨出了第一步,期待蔡英文總統履行就職演說的承諾,三年完成轉型正義,讓「真相」完全公諸於世,讓生哥可以很驕傲地對他的子女說:「爸爸活得很有尊嚴,爸爸很愛這個地方。」

  識於國立東華大學東湖畔,2016.11.25

  (陳進金:國立東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自序

希望有這麼一天
陳欽生


  很久很久以前就很想把我的過去記錄下來,但又不知從何著手。看著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精神、體力、記憶都在逐漸退化。若再不積極一點,恐怕這份動力,將會隨著時間流失,我的夢想也將永遠無法實現。

  同時,我的一生値得讓我的後代子子孫孫知道的,都會隨著我的離去而永遠消失。我的一生雖不如那些偉人們的故事那麼精采、那麼動人,但是也應該會對我的後代及某些有緣人,帶來一點點的感觸和感傷吧!

  我總覺得,我的過去似乎由不得我來主導,而是隨著已寫好的劇本,逐步逐步地呈現出來,無奈亦無從解釋。感嘆的語言永遠讓人感傷,也會讓人失去意志。它是人們最好的藉口,用來掩飾自己的自卑與過度的自尊,但它也是人們心靈深處的苦與悲的排泄口。

  1949年我出生於馬來西亞怡保,排行第六,上有兩位哥哥、三位姊姊、一弟、一妺,其中二哥於三歲左右病故,是不是被日軍殺害已無從得知。

  我小學只唸了五年,一年級跳三年級,小時了了。父親在我九歲時意外往生,從此我們家的家境由天堂掉入地獄。父親在世時是村裡的祕書,掌管村裡大大小小事務。本來我們家有好幾塊建地,因父親心地善良好施,一旦看到同鄉有困難,沒房子住就會把地送給他們。最後只留下一塊地,自己家可以住。

  父親又常常救濟同胞,更甚者,把錢借給同鄉,沒有留下任何字據。所以,我父親往生後,借出去的錢都收不回來。父親往生後,全家就沒有收入,母親是家庭主婦,生活馬上掉入深淵。記憶中我們常常有一餐沒一餐,過著三餐不繼的日子。母親是文盲,無法找到適當的工作。但是母親非常堅強,靠自己,就是餓著肚子,也不願接受他人、甚至親戚的幫助。

  我們兄弟姊妹很爭氣,跟著母親一起吃苦。母親靠一位朋友幫忙,在離家約兩公里左右的河邊,開闢了一塊地種菜來賣;同時,幫有錢人洗衣服,賺取微薄的收入,養活我們一家人。我還記得,每次母親去洗衣服回來時,都會帶回來一些食物。例如有麵包皮,其中參雜一些已發霉的,我們就把可以吃的挑出來,其他的就拿來餵家禽。

  最高興的是,看到母親帶回來一些過期的餅乾、糖果、蛋糕類食物。對我們來說,那已是最好的享受。這樣的日子一直到我大哥輟學,找到一份代課的工作後,日子才比較好過一些。所以,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母親、及我大哥對我們的犧牲付出。

  媽媽的偉大是無人能比,母親和大哥哥的恩情我永遠難忘。我最為痛苦的遺憾就是在母親往生時,我無法回去馬來西亞,無法送母親最後一程。到今日,每每想到此,眼淚都會不自覺的流下,愧疚油然而生,久久不能自己。

  這些年來和許多國外來的學者、專家分享過我的生命故事,大都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我的自傳,而我本人也這麼希望有這麼一天,我的自傳能以不同的語言,讓更多的人有機會了解,當時在國民黨政權體制下,所發生的一些不應該發生且殘酷的悲劇,而能夠有一些警惕的作用。

  如今自己已垂垂老矣!一事無成,無以為報,謹將誠心所寫的回憶,獻給我最思念的母親和大哥、以及我最感恩的妻子。

導言

濃霧散了 真相呢
曹欽榮


  7年前的夏末,暑氣漸消的節氣,與陳欽生約在他土城的家見面。我們就讀成大前後期,多少都懷念著年輕時期的生活體驗。雖然如此,陳學長卻懼怕走入台南這座城市,第一次見面後我都稱他為學長。前一年底,他接受「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採訪團隊成員林世煜的第一次採訪;隔年初,他走出來,參加在台北舉辦的人權青年體驗營,第一次回到景美看守所。

  到他家訪談前,我抱著無數疑惑,當時已經採訪了相當多白色恐怖受害者,看了不少檔案。事後來看,成大僑生在台灣1970年初前後,內外多事之秋,能做什麼呢?當局又是如何製造「共產黨」?他的案是被外界稱為成大共產黨案有關嗎?聽說他經過極大的掙扎才願意受訪?幾十年,一個人度過孤獨、黑暗「真相」之旅?總之,一串的疑問來自於成大的緣分和好奇。他和1950年代以降不同世代的白色恐怖受難者,有很多不同的特質;他於書中已多少反映世代間令人深思的歷史記憶,這些記憶提示我們能在今天做些什麼事,而有助於台灣更民主化。

  成大校園濃霧

  1971年夏末,我進成大前後,部分學生陸續被視為涉及台南美國新聞處爆炸案、成大共產黨案、大陸社案,「政治」案件扯上成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2004年,我第一次調閱白色恐怖大量檔案,閱讀不少判決書,字裡行間「無解」謎語纏繞;每週反覆調閱,當看到「吋前直後」(1)的槍決照片時,冷汗直冒,不忍再看。不少成大師生前輩的名字,聽都沒聽過,犧牲者從1950年代,到我讀成大畢業;有名有姓,外在世界所知不多。

  成大第一天第一節課前,系上教官來到教室向同學剴切叮嚀:同學們要認真讀書,不要參加太多活動。新鮮的台南大學生活,後來隱約知道校園內流傳著不久之前發生了美新處案。當時封閉的大學校園裡,學生追求真理和知識,卻混合著探索政治、思想、社會關懷等心靈解放的因子,沉悶中夾雜著不安氛圍;宛若秋天時節的南方,濃霧有時籠罩著校園的清晨。訪談前,過去時空召喚著我的同理心;我聯想到「西格瑪」社的社團生活,距離學校紅線,一絲之隔?

  大二那年,每週一上課前,教室課桌上出現了學生社團出刊的《成大新聞》,報導校內外引起學生注意的大小事,「雲林台西社會調查」報導,是印象中最深刻的《成大新聞》全版議題。之後,聽說有所謂「共產黨」活動,幾位學生不見了。1972年底大二上,成大校友蘇南成脫黨競選台南市長,那時聽說,他不能踏進校園一步,耳語流竄,漣漪蔓延。偶而,大學路總圖書館前出現來自校外的海報;某一天,甚至出現了控訴學生會會長胡添培站台助選的大字報。沒多久,校園又流傳著學生會會長和幾位學生「暫時」失蹤了。

  進成大到畢業,耳聞校園不斷有學生不見。遲鈍的疑惑、輕微的恐懼,擱置於內心的角落。出社會後,面對現實生活也逐步追尋答案,自我啟蒙。1979年美麗島事件、隔年林宅血案、接著陳文成博士命案,衝擊了活在現實的自我,如果還有一點關心社會的餘力,我能做什麼?1980年代前後,台灣社會激烈震盪,波濤擴散;社會開始關注綠島政治監獄還有多少未歸人,陳欽生是其中不知名的一位,他甚至不算是政治犯。我參與創建台北228紀念館、綠島政治監獄遺址的歷史重建,深刻感受到每一位受難者或家屬的孤獨記憶之旅。陳學長的記憶與遺忘歷程,令人不能不記得他奮鬥的精神和毅力。

  每個人的遺忘孤獨之旅

  過去無解的一切,他必須想辦法忙碌,儘快遺忘一切,不能陷自己於孤獨的處境。四十多年後回顧白色恐怖年代,陳學長所遭遇的種種,彷如隔世的天譴,卻真實發生在我們的生活世界。他沒有「政治犯」所具有的政治對抗意識,卻因為國家暴力,走過絕境的人生。

  歷經228、白色恐怖漫長時期,成大師生參與其中;他們犧牲與奮鬥的歷史篇章,最近才簡短載入校史。現在,許多成大師生歡迎「未畢業」學長們到校分享,難免對他們發出這樣的疑問:學長做了什麼事?有這麼嚴重嗎?陳欽生到底「參與」到何種程度,為什麼被抓,關那麼久?其實,謊言世界的濃霧表面漸漸散去,卻遮蔽我們的無形視界,還未讓我們理解:「真相」是什麼?這也是陳學長至今的疑問。

  這些年,他四處奔波,分享生命經驗給年輕朋友,令人深深感動。我建議他或許可以用自己的說法,更深入地寫下自己的故事,與更多一般人分享。拋開社會長期以來既定「政治立場」的猜測或成見,共同來認識白色恐怖無所不在地影響了今天。我能為陳學長彙整他的自述和訪談,深感高興。

  他寫了約3萬字的自述,我和同事林芳微再將他曾經受訪的紀錄重整,並多次再訪、釋疑;本文分為四大部分,並加上註解、附錄等,希望本書內容更豐富。陳學長申請相關檔案已多時,出版前尚無法確認是否掌握全盤的檔案,並加以解讀。本書只列出目前部分檔案、以及兩份筆錄內容。其中陳欽生於1971年3月3日下午入夜前於成大校外街上被公然「擄人」?3月4日上午被送到台北,檔案裡出現了兩份嚇人的「謊言」證據?一為3月4日警總軍法處偵訊筆錄、一為調查局3月5日調查筆錄。兩份筆錄是否在一連串酷刑下,「自始造假」、「事後編造」?有待讀者推理、自行解讀是否合於情理?置「法」於何地?

  檔案迷霧與「真實」

  目前陳學長所申請到的檔案,可看到警備總部軍法處與司法行政部調查局偵查期間來往公文、筆錄、自白,陳情書等;抓人之前,調查局「發現佈偵蒐證」根據為何?調查局移送陳水祥(另一「同案」)和陳欽生兩人,根據「特種刑事案件移送書」所述「證據暨所犯法條」內容,不脫筆錄、自白內容範圍,並引關係證人12人的調查筆錄,所附證物都是陳水祥的信函。被起訴同時,6月7日,陳欽生「軍法陳情書狀」為自己爭清白:「誣告…參加共黨組織,…及與去秋台南美國新聞處爆炸案有關。並在台北市建國南路調查局招待所時,以毆打、利誘、疲勞詢問等逼供達十一天之久,使我戴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懇請查明事實,准許我回去繼續我的學業,…」。顯然天地不靈,陳情發生不了作用。這份陳情浮出現在的模糊記憶,被抓的前兩個禮拜到底在哪裡?檔案這時候又有用處?這時出現美新處爆炸案、建國南路招待所。

  陳欽生被捕後,被直接送往台北調查局偵訊。他被捕的第2天,已出現他「承認」在馬來西亞「參加共產黨」的詳細偵訊筆錄。從各種可能性推測,「第一份」筆錄中,受偵訊人回答出詳細「涉案」內容的可能性有多高呢?果真如此,按照辦案程序,偵訊既然如此順利,偵訊即可結束。事實又不然,檔案陸續出現綿密的、互有出入的筆錄、自白,兩個月內共出現十多次筆錄和自白。

  根據現在看到的這些筆錄和自白檔案,我們相信活著的當事人的見證說法,還是對檔案如此鉅細靡遺的說法,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檔案或許有些可信之處?當事人沒有機會看到檔案之前,見證和檔案之間缺乏比對後的進一步辨別真假的機會。這只是一個特殊的案例?還是每個個案的檔案中真真假假程度,依當時各種條件而定?如何解讀「檔案羅密歐」的戲碼呢?

  從陳欽生單一個案,從檔案中解讀出的訊息,到底能夠還給他多少清白的「真相」呢?我們能夠推演出「檔案羅密歐」戲碼的層層疊疊的疑問嗎?這些檔案如今都以國家法律之名,訂為「永久保存」檔案,正值台灣新政府承諾進行轉型正義的時刻,檔案會造成什麼樣的衝擊呢?有沒有任何可預期的變化,又會如何演變呢?「永久保存」表徵了我們的社會必須永久面對吧!

  本書只能暫時以筆錄、自白的檔案時序製表羅列,並謄打兩份檔案原稿,方便讀者閱讀。比對時間和筆錄、自白內容,如當事人所見證,一切的偽造文件如何在法律上進一步處理,並「賠償」當事人,真正還他清白?如果當事人所言屬實,一切筆錄、自白證據又如何說呢?檔案中也出現陳母為了探視在遠方太平洋小島的兒子,多方奔走,牽動台灣國家安全局、外交部、駐外單位,第一次探視兒子的交涉,最終自己「撤回」?國際特赦組織也曾經到訪美國中華民國領事單位,來往公文不得要領,海外欲探視陳欽生的可能機會被否決。

  轉型正義時刻,我們認為民主時代的機會,正是從受害者檔案和見證中,由公民冷靜認真去判斷、推論「那樣濃霧的時代」體制所犯下的惡行,靠什麼力量我們能遏止於現在和未來?繼228、白色恐怖之後,這或許是先行者留給我們必須做出判斷的價值所在吧?

  博物館人權互動之心

  當事人口述如何與檔案比對,何者為真?將成為未來政府進行轉型正義的難題。世界各國尤其中南美洲國家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最後報告」,台灣如何寫就轉型正義的最後報告,不只考驗政府決心,也試煉著公民社會的我們。台灣於上個世紀末陸續設立紀念館,但是「真相」不明,紀念館很難提升為訴求人權宗旨的博物館高度。我有幸持續參與創設台北228紀念館、綠島人權紀念園區諸事務;從陳學長鉅細靡遺地述說裡,讓我體會「記得創傷」何其不易。能夠撥開濃霧說出事實,更為困難;他談及綠島政治監獄的種種和相處的難友,該是受難者觸及白色恐怖在綠島後段監獄史的寶貴內容。

  我能為陳學長做一點點事,並期待我們的社會在當下「轉型正義時刻」,每個人都足以擔任好國民,積極成就重視人權的台灣好社會。為自己、為身邊的人做一點應為的事,踏出一小步,才足以化解台灣在民主化過程中,「政治」不斷變形動員,持續傷害公民社會的民主轉型。現在的我們必須堅持心智清明,有如陳學長在漫長過去接受的試煉,努力活著,免於被磨難擊垮。

  陳學長的故事給了我們平凡人追求真相與正義的現代新版本,過去我們相信「謊言」為真,謊言世界得以肆無忌憚地運轉,長期反噬我們。過去,我們沒有提高警覺識破謊言,現在我們得以自由進出謊言故事、探索真相。謊言世界建構千百萬計的「檔案障礙」紙本,使得我們難以避免迷惑、搖擺於何者為真的困境?我們甚至得不斷穿透謊言濃霧,奮力和維護謊言世界的人群激辯。白色恐怖長達40年「建構」的謊言世界,如今我們才開始拼裝「事實」的真相;濃霧並沒有散去,仍然籠罩心門。

  但願我們用最大的努力分辨:「從生活在謊言中,轉變為生活在真相中」(捷克文學家總統、人權奮鬥者哈維爾語),我們才足以自信的說:台灣已經歷「轉型正義」痛楚,脫離歷史荒謬劇的長期糾纏。我們的社會必須反思:「不允許再發生」國家組織性暴力的遏阻之道,健全民主制度如何能保障每一位公民的「人權」政策?當代先進國家保障「人性尊嚴」已成各國趨勢,台灣必須經歷扭曲歷史的隱隱做痛痼疾,將「人性尊嚴」載入憲法,為下一代的自由社會而準備,昂首闊步於世界。我感受到陳學長奔波於途的辛勞,一次又一次撕裂自己的傷痕;博物館的內外場域提供了他與我們互動的溫暖人心機會,為了我們大家邁向沒有恐懼的自由生活。

  2017年伊始,228七十周年,紀念島嶼憂傷歷史的年度,陳學長將這本書獻給大家。但願這是歷史記憶為我們帶來開闊視野和力量的一年,相信陳學長會同意我的看法。電影《超級大國民》於去年(2016年)數位修復版再公開,電影藝術再現歷史記憶的張力,21年後令人更加印象深刻;電影幕起時「霧散了 景物終於清晰 但是 為什麼都含著眼淚」,眼淚和真相總是與「現在」的記憶不斷爭論、糾纏。接著,故事就由當事人來述說,我盡力維持說故事者的原滋原味。
 
 

詳細資料

  • ISBN:9789869425902
  • 叢書系列:代理經銷
  • 規格:平裝 / 15 x 21 cm / 普通級 / 部份全彩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內容連載

啟航台灣
 
這幾年來,我下定決心走出來,南來北往,東奔西跑。我去綠島、景美人權園區、到中小學校和弱勢團體,分享我的經驗。我內心裡想要知道最簡單的結論:真相!最近,台灣談了很多轉型正義,我也急切想知道是什麼內容。但是對我,還是對許多受難者而言,我相信就是要真相大白,可是真相到底是什麼?
 
序章
 
離開馬來西亞,啟程到離家很遠的台灣,到底對不對?人生無法重來,這個疑問一直伴隨著我。總之,我還是來到台灣,想要開展我未來的人生。
 
真相是什麼 至今不清楚
 
到今天,我還不知道自己受害的真正真相。這幾年我申請到部分的檔案之後,「真相」更加不可置信,我不想、也無力辯解檔案的記載是真是假。但是,我必須做個抉擇,要說出自己的遭遇、還是隨著時間而去?來台、讀書、被關、出獄、結婚。成家之後,努力做生意十多年中,我心中想的只是要趕緊彌補過去被剝奪的十五年。
 
我曾經遭受生不如死的痛苦,幾度徘徊在人生的生死關頭,到今天還真的不知道如何說起歷歷在目的往事?官方一開始說我主使台南美國新聞處的爆炸案,之後又說我參加馬來西亞「共產黨」。其實他們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編造出來的!而我卻真真實實就這樣斷送了大學學業,人生從此轉變了方向,甚至幾度走入絕望的境地。
 
雖然我因為偶然的機緣來到台灣,卻在台灣經歷了生命最痛苦的年輕時代,在牢中度過了十二年。我曾經被調查局、警備總部酷刑、審問,關押在調查局「招待所」、景美看守所、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綠洲山莊)、台北土城的仁教所。出獄三年中,衣食無著,四處流浪,瀕臨絕境。
 
現在,我還是喜歡住在台灣,不只因為我的家庭已經在台灣落地生根。這些年來,我感受到很多年輕人很想知道白色恐怖發生了什麼事,我也很樂意和他們分享我的真實故事。我常常公開說,我在台灣雖然遭遇很多苦難,但是我也從台灣人的身上獲得很多人間的溫暖。每逢絕境就會有人適時幫助我,不能說這只是命運的安排,我好像必須度過重重的困難考驗,苦盡才會甘來。我覺得台灣人所給我的比國民黨剝奪我的還多很多,讓我更喜歡住在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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