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訂版推薦序1
一本「相見恨晚」的好書,一位「不尋常」的心理治療師
去年十一月底,我接到心靈工坊副主編徐嘉俊先生來函,說明他們打算再版曾於二〇〇九年出版的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醫師(Dr. Irvin D. Yalom) 的《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Staring at the Sun: Overcoming the Terror of Death)的中譯本, 而邀我寫一篇推薦序。這本書的英文書名根據作者所說,是來自「烈日和死亡一樣,令人無法逼視」這句話,作者認為這兩者都讓人難受,但他希望人們能堅定不移地凝視死亡,而能「克服面對死亡的恐懼」。他在後記裡,還特別說明他刻意使用「恐懼」(terror)這個詞而不用「焦慮」,是想藉此傳達人們可以經由努力,將赤裸裸的死亡恐懼化為日常生活中可以承受的焦慮,而在指引輔助下,不僅能夠平息恐懼,並能生活得更有活力。
很遺憾的是當我接到徐先生的邀稿時,我正忙於處理十二月即將開始長假之前需要完成的許多工作,而我以前也沒看過這部大作,按照常理我應即時回絕,以免耽誤出版社的進度。然而這次我卻一反常態,因為精神分析曾是我的舊愛,年輕時就曾心儀佛洛伊德這位精神分析大師,而在醫學院畢業後當兵的那一年,開始著手翻譯《夢的解析》,甚至選擇精神科醫師做為終身志業,而進入台大醫院接受神經精神科住院醫師訓練(當時台灣神經內科與精神科是同屬一科)。後來符傳孝醫師也進入同一科,我倆終於共同完成了佛氏這部巨作的中譯本,而於一九七二年由新潮文庫出版。之後符醫師與我相繼改弦易轍,雙雙離開精神醫學,赴美專攻神經內科,但想不到當徐先生邀我為這本書撰寫推薦序時,竟勾起了我對精神科的舊情復燃,而無法拒絕這誘惑,更想不到出版社竟然展延截稿日期,讓我度假中得以看完這部「相見恨晚」的好書,也在此表示感激。
亞隆醫師出版這本書時應該已是七十幾歲,但仍然繼續從事精神科臨床工作。從這本書可以看出作者博覽群書,對文學、歷史、哲學、藝術都有深厚的造詣。他在描述每個個案時,都像他的小說一樣的劇情動人,而當他引經據典闡述分析病人的問題、治療的經過時,又令人對他的用心觀察與投入而感動,同時也因為書中對許多病人的夢的敘述與解析,更使我陷入當年醉心於精神分析的回憶。同時由於他多年在史丹福大學專攻精神醫學的研究,書中有些地方的論述、解析、分類,更能滿足精神醫學專業背景的讀者。當我讀完此書,在開始撰寫推薦序之前,又從頭到尾一氣呵成地快速瀏覽,才發現書中一些前後呼應的內容,更使我悟出一些他想表達的道理。
我也要在此對譯者廖婉如女士深表敬意,以她教育心理學的專業背景,對許多心理學上的術語與表達,應當是精準可靠。而更難得的是譯文造句流利優美,同時我也注意到翻譯一些較古典的或詩句般的文字時,她會刻意使用近似文言文的中文,而其他大部分的論述,則使用平易近人的白話文,這種功力令人佩服。總之,本書的譯者在「信」、「雅」、「達」三方面皆具相當水準。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亞隆醫師的確是一位「不尋常」的心理治療師,有些地方他的作為與我當精神科住院醫師時的「戒律」有相當大的出入,譬如說,他以他所謂的「自我袒露」的方式幫忙病人,有時對病人坦承:「我也有這種焦慮」,然後由「同病相憐」而建立關係。他主動與病人談起自己因為兒子離婚而引起過焦慮,來引導病人更進一步自我剖析。他甚至還提到有一位病人因為化療只剩下幾根頭髮,而對自己的形象產生焦慮時,他會「鼓勵病人鼓起勇氣在我面前拿掉假髮,我用手指溫和地撫摸僅剩的幾根頭髮」,那種肌膚上的接觸更使我錯愕。他還提到,他曾經「在探望一位臨終病人,臨要告別之際,她要求我在她身旁躺一會兒,我答應並照做。」 書中許多地方使我深切感受到他一再強調的「建立關係是最重要的」。他因為對病人的真誠,贏得病人的信任,是他治療成功的最大原因。
以下我嘗試節錄這本書各章的大綱:
第一章「凡人的傷痛」:介紹希臘的哲學家伊比鳩魯(Epicurus)的「死亡哲學」,他以短短幾句話勾勒出這位哲學家的概念,「伊比鳩魯身體力行『醫療性的哲學』,他堅信哲學要像醫生醫治人的身體一樣醫治人的心靈。在他眼裡,哲學的目標只有一個:『減輕人的痛苦』。而人痛苦的根源就在於對死亡無所不在的恐懼。」在以後的各章節,他多次再闡述伊比鳩魯的死亡哲學,使讀者了解如何紓解人們對死亡的焦慮。
第二章「辨識死亡焦慮」:闡述許多人類因為老化或病痛引起的焦慮,事實上都是來自於對死亡的焦慮,認為心理治療師的任務就是由病人的焦慮中設法抽絲剝繭,讓病人了解自己「毫無來源的焦慮」,事實上是源自於他們對死亡的恐懼,而因為這樣的「點破」、「辨識」,使病人得以紓解焦慮的症狀。
第三章「正視死亡,覺醒經驗」:特別舉例說明所謂的「覺醒經驗」,如小說描述癌症末期病人的感覺;即將被槍決而突然獲免死刑的遭遇;托爾斯泰的《伊凡.伊列區之死》描述的臨終前回顧過去的種種不是;狄更斯《小氣財神》(Christmas Carol)裡的施顧己(Uncle Scrooge)的幡然悔悟;而由這些「覺醒經驗」的觀念使讀者進而瞭解病人面臨人生重大決定、生命里程碑、甚至治療即將結束時都可能面臨這種焦慮。
第四章「觀念的力量」:進一步對伊比鳩魯的學說,特別是對作者稱之為「永恆的智慧」的三個觀念:「靈魂將滅」、「死亡是全然無自覺的狀態」、「生死對稱」做更豐富的闡述。他也提出「漣漪的概念」,鼓勵人們留下個人的「人生體會、個人風範、智慧、善行」,影響相識或不相識的人。他並提到幾本文學巨作,如黑澤明的電影《生之慾》裡面的奉公守法但落落寡歡的公務員,在得到癌症的診斷而豁然領悟「生命還有無限的可能」,而努力在死前促成了「為小孩子規畫一個公園」的壯舉。
第五章「透過聯繫,克服死亡焦慮」:強調人與人的連結,是唯一可以去除「日常性的孤獨」,以及一些「形式(存有性)的孤獨」,他介紹自己在三十幾年前為癌症病人創設「臨終團體」,幫忙病人透過人與人的聯繫覺察死亡的恐懼,進而克服焦慮。他強調「支持病人」、「自我袒露」、「建立關係」,並向病人傳達「無論你的恐懼有多深,我永遠不會迴避你、遺棄你」的訊息。
第六章「覺察死亡:回憶錄」:這可能是本書中最精彩的部分。他在開場白引用狄更斯在《雙城記》裡的一句話:「我像是繞圈子般,越靠近終點,就越回到起點。像是為了給最後的旅程一些安慰和準備似的,許多沉睡已久的回憶,如今觸動了我的心。」來描述他自己努力成為心理治療師的心路歷程。他分享在學習過程中,自己接受心理治療的故事:與治療師分享自己的親友及父母的死亡、夢、個人經驗、閱讀心得,甚至閱讀自己所撰寫的小說等,都使他更深刻地體會各種瀕死的經驗。在這一章裡,他也提到「死亡與我的導師」,而追憶他所追隨的幾位大師對他的影響,並從他們身上學習到如何領悟到死亡的真諦。
他在描述他個人和死亡周旋的經驗裡,曾經很感性地寫道,每個週末他都會開車由舊金山載太太回他們所住的派洛艾圖的火車站停車場,然後他在車裡,看著她下車後獨自走進停車場,直到目送太太平安地自己開車離開停車場,他才放心離開。他細膩感性的描述令人了解這位性情中人擔心自己過世以後,將沒有人能像他這樣子地照顧太太,而對死亡非常的不忍。最後他提到自己相信「人可藉由創造性活動超越死亡恐懼」。作者也談到自己並沒有特別的宗教信仰,但是他會尊重別人的宗教,從來不挑戰別人的信仰。他引述名聞遐邇的演化生物學家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對清醒地意識到無常的一個精彩的比喻,他要我們想像,「一具射出雷射光的聚光燈,無情地隨著無止境的時間之尺移動,光束掃過的一切均都遺失在過去的黑暗之中,而光束未抵達的一切,亦隱藏在尚未誕生的黑暗之中;唯有聚光燈正照亮的事物是活著。這種想像使我撥雲見日,驅散黑暗。我不禁覺得,自己能活在當下,盡情享受純然存在的樂趣是何其幸福的事!」
第七章「面對死亡焦慮:給治療師的建言」:他希望心理治療師不妨汲取思想家的見解,勇於面對死亡,建立以生命的存在事實為基礎的治療關係,由此深入「存在心理治療」的說法,而特別探討終極關懷的四個重點:「死亡」、「孤獨」、「生命意義」與「自由」。作者鼓勵讀者閱讀一九八〇年他所出版的教科書《存在心理治療》(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詳述了這四者的現象以及治療上的意義。
在這章裡所談的是比較技術性的層面,而他強調經常在治療中間核對「此時此地」的狀況,這是治療要達到有效的先決條件,由此讓病人發現某部分「陌生的自己」,以及先前遭受自己否認或扭曲的部分,而開始看清自己。要看重自己對事情的觀感,不再過分在意別人的觀感,把治療師的正向關懷轉換成自愛、自重。
值得一提的是心靈工坊這次決定再版這本二〇〇九年出版的中文譯本時,他們還附加以下兩個寶貴的新資料:
〈歐文•亞隆醫師訪談錄〉是亞隆醫師於二〇一〇年接受採訪、談論其職業生涯的精彩報導,這篇文獻使我們更了解這一位猶太裔的俄國移民,在美國成長、求學過程所經歷的種種遭遇,以及他如何能夠一邊做一位非常成功的精神科醫師,又是史丹佛大學醫學院深受學生歡迎的教授,還能夠寫小說,活出非常充實而有意義的人生。
〈我要報警〉則是一篇幾可亂真,扣人心弦的短篇小說。
最後我想坦承,當徐先生看得出我有意接受邀請,但無法如期交稿而「欲語還羞」時,他就把該書的譯稿以及兩件新添的附件寄來,並告訴我可以展延交稿的期限。我告訴知我甚深的秘書,「這稿債是我自己要來的,我的弱點就是看到好書就心軟。」在機上寫完這篇推薦序,才深感這一次的「心軟」,不僅沒有給假期帶來負擔,反而使我的假期過得更精彩。
賴其萬
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醫學教育講座教授兼神經內科主治醫師
增訂版推薦序2
如同死亡――太陽帶給我們方向與溫暖
二十一世紀的人對於不瞭解或不清楚的事物,最常做的事就是「谷哥一下」、「百度一下」或是「維基一下」。如果我們去搜尋「死亡」,我們會看到很多知識與理性實證的答案,卻不一定能幫我們真正的認識「死亡」。然而,就如同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所言:「人類唯一的存在方式,就是向著死亡存在」。而本書作者歐文‧亞隆引用拉羅什富科的箴言:「烈日和死亡一樣,令人無法逼視。」那麼,死亡就像太陽由東向西,從不回頭;死亡也像太陽一般,給我們最大的能量來源。死亡如同太陽,帶給我們方向與溫暖。
接到出版社的邀約,為《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撰寫改版推薦序,我感到無比的興奮。歐文‧亞隆,這位當代最知名的精神科醫師、存在治療的權威,更是團體心理治療的泰斗,對我來說,如同太陽一般,在我臨床服務、學術發展、個人生涯的歷程,亞隆的存在一直帶給我方向與溫暖。二十多年前,當我在馬偕紀念醫院精神科當實習醫師時,我就開始讀亞隆的團體心理治療,直至今日,無論是在我的「飲酒減害團體治療門診」或是「自殺者遺族說故事團體」,亞隆的許多教導總是深植在內心深處,更如同陽光般地照耀,讓我看清自己的治療模式是否合理與有效益。十多年前,當我在國立臺北護理健康大學生死教育與輔導研究所攻讀碩士學位,在完成我碩士論文《癌症末期併憂鬱症病患之心理治療:存在─認知模式初步建構》的過程中,來自亞隆的文獻總能夠救我脫離困境。二年前,我開始在國立臺北護理健康大學生死與健康心理諮商系碩士班開「存在與意義治療」的選修課,亞隆更是我們課堂中的貴賓,常常成為我與學生討論的議題。對我的生涯有如此影響的歐文‧亞隆,能為他的書寫推薦序,對我是多麼大的榮譽啊!
但是,更有意義的是,這本書是《凝視太陽》,從亞隆真實與深厚的臨床經驗著實地探討死亡恐懼,對我而言,更是無與倫比的心靈交流。從二〇一〇年七月起,我接任馬偕紀念醫院自殺防治中心的第三任主任,從二〇一四年七月起,我又接任馬偕安寧療護教育示範中心的第三任主任,就我對全世界學術與臨床單位的了解,我相信我是全球唯一的一位同時負責與管理自殺防治與安寧療護的精神科醫師。自殺防治,是要救人遠離提前死亡;安寧療護,是要幫人坦然地接受自然死亡。這兩者的思考邏輯與治療作為,可謂是南轅北轍,但是我一人卻要同時面對這兩個生死大議題,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亞隆在這本書內寫的東西,有很多與我多年臨床經驗與反思有共鳴之處,但有更多可以帶給我啟發,好像站在太極的正中央一般,在陰陽之間,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相長,讓我取得了一種動態的平衡。能為《凝視太陽》寫推薦序,對我而言,更是對我內心深處他人所看不見的恐懼與哀傷,所給予的最大支持與安慰。
分成七章的這本書,我並不準備逐章地給予說明、推薦與評論,畢竟在亞隆大師如陽光般的照耀下,我不過是陰影,陰影如何論斷太陽呢?而且,本書已經有明確的「閱讀指引」提供閱讀方向。因此如果您要閱讀這本書,我相信不論是饒富感性的內容或充滿知性的文字,都可以直接打動正準備閱讀的您。只是,如果您在書局,拿起這本書,不知道該不該買回家細細閱讀,那我就要誠懇地呼籲您,無論您是什麼背景、什麼處境,您看到此處的當下,都應該慎重地考慮把這本書帶回家。焦慮是種情緒,有一般正常反應的焦慮與病理性過度的焦慮。死亡焦慮也是,也有正常反應的焦慮與病理性的過度焦慮。耶穌在被釘上十字架的前一晚,和十二位使徒一起共進逾越節的宴席,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最後的晚餐」。晚餐之後,耶穌只帶了貼身的三位使徒,去了離宴席不遠的橄欖山,在客西馬尼園,開始向上帝禱告。耶穌禱告說:「父啊!你若願意,就把這杯撤去!」《聖經》描述耶穌極其傷痛,汗珠大如血點滴在地上。即使是耶穌,面對死亡依舊會有這般現象,那我們凡人又怎能無動於衷呢?但是,耶穌最後戰勝了面對死亡的焦慮,或者說是帶著這樣的恐懼,勇敢地走向十字架。面對死亡,耶穌用對世人的愛來面對十字架的路,這就是方向,這就是溫暖。
幾週前,一位穩定的躁鬱症男病人回我門診,恰巧他對我分享他剛看完這本書。我很高興地告訴他,我正要為本書寫推薦序,他對我說希望我好好寫,因為這本書對他幫助很大。我很好奇,問了他理由。他說:近四十年的人生,因為生病,有一半是起起伏伏的,是源自內心深處的擾動。看了此書後,他才明白,他內心一直被死亡恐懼威脅著,才會不自知地做了一大堆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行為。在那個當下,他的眼神露出我從未在他身上看過的清澈明晰。他說很樂意我把這段對話寫在推薦序裡,所以我在此和大家分享,並衷心地告訴各位,《凝視太陽》真的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好書。
死亡如同太陽,我們要給予敬畏與尊重。然而,當我們謹慎小心地面對死亡,感受在我們身上不同型態的死亡焦慮,並且誠實地與死亡焦慮共存,那麼,我們將成為有溫度的人,走完我們的人生。
方俊凱
馬偕紀念醫院精神醫學部/安寧療護教育示範中心/自殺防治中心主任
增訂版推薦序3
凝視太陽,穿越死蔭幽谷
死亡是人類必然的命運,但卻是絕大多數人一生竭力逃避面對的課題。這種退縮與防衛的心態不僅表現在人們不願意面對自身的死亡上,同時也表現在人們想方設法不讓自己碰觸到他人死亡的處境上。我曾聽過一位資深優秀的澳洲安寧醫師布里奇(Dr. Douglas Bridge)說過,即便是在安寧照顧水平極高的澳洲,多數醫師也不願意選擇進入安寧領域成為專科醫師。原因無他,因為人們總有一些生命中不願意面對的事情。在一般的狀況下,人們還可以勉強拖延一下,或裝作若無其事,但是當走進安寧病房,面對垂死的臨終病人時,一齣齣生命必死的真實劇碼赤裸裸地在眼前上演,拆穿了人間矯飾虛妄的迷障,讓人們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原來可以遮掩的,再也遮掩不住,原來可以緩議的,突然變得迫在眉睫。凡此種種,都讓習於虛偽逃避的人們望而卻步,誰還願意走進那讓人生真相現形的死床旁邊呢?這個故事鮮活地說明了人們無法正視死亡的普遍事實,也正是存在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在《凝視太陽》這本書中所揭示的死亡心理狀態,以及他累積多年存在哲學慧思與臨床心理治療實務經驗後致力要超越克服的人性弱點。
熟悉亞隆《存在心理治療》這本專業巨著的讀者,在閱讀《凝視太陽》時,應該會覺得相對輕鬆自在,因為亞隆除了在援引伊比鳩魯學派的死亡哲學觀點時,因涉及形上思考而略顯生硬外,貫穿全書的其實都是心理治療臨床實務經驗中遇到的生死課題,是十分具體而接地氣的。除此之外,亞隆在其間又發揮他說故事高手的能耐,讓死亡帶出的存在經驗及其超越之道,變得有血有肉、平易近人。亞隆在自傳體的紀錄片中曾經自陳,他在撰寫《存在心理治療》這本教科書的大部頭著作時,刻意於生硬抽象的理論之間穿插許多臨床故事案例,讓學生在閱讀時不致覺得枯燥乏味,可以為了期待下一頁的故事而願意花精力把眼前的理論搞懂。後來他開始撰寫心理治療小說,索性把理論的形式揚棄,將它們融入曲折動人的心理故事中,讓人們在享受小說閱讀的興致時,不知不覺地進入並逐步領會理論所要傳遞的思想觀點。這也成為亞隆著作暢銷大受歡迎的重要賣點,但是亞隆本人則堅稱這些都是臨床心理治療師具實用價值的讀本。
《凝視太陽》基本上也是如此。它的內容是小說素材的小品形式呈現,加上作者的諄諄善誘與從旁引導,人們受死亡焦慮的折磨景況、逃避方式及解脫困擾的因應之道,便這樣被一項項娓娓道出與闡明。亞隆在開卷的前兩章主張,凡人的傷痛始於無所不在的死亡恐懼及其造成的根本痛苦,死亡焦慮的惱人之處除了它的無所不在的特性之外,更在於它隱而不彰的百變行蹤,讓人難於覺察辨識,更遑論能從容應對。亞隆的因應之道雖然在臨床上需臨機應變、不拘一格,但基本原則就是以「底線地活著」的觀念,協助人們洞察自身存在的有限處境,而後能反轉種種因逃避死亡真實而導致扭曲的行為,活出有意義的充實人生。他常常對求助的案主提示說,如果你還剩下半年可活,你要怎樣安排經營自己的生活,才不會讓自己留下遺憾?亞隆這樣的思維與治療方針,往往能讓陷於混亂人生的案主幡然醒悟,看清生命事務的優先順序,把握有限人生,選擇最重要的事去完成,而活出沒有遺憾的人生。亞隆的此一洞見得益於早年帶領癌末臨終病人的治療團體經驗。他發現當人們能真實的面對人類必死的處境時,生命的活力反而因此被激發出來,生命的價值感油然而生,果決的行動也伴隨而來。像是亞隆的舉例,精神官能症患者走入癌友團體便不藥而癒,以及婚姻不睦想離婚多年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的女子,在得知罹癌只剩半年生命後便迅即離婚,都彰顯了死亡的覺知乃是生命推進器的不易真理。這便是《凝視太陽》中第三章〈覺醒經驗〉與第四章〈觀念的力量〉所要論說的主題。
亞隆的存在心理治療取向還另有一個療癒死亡焦慮的良方妙藥,就是人與人之間橫向真誠關係聯繫的建立,此乃第五章闡述的重點。無論就理論或臨床經驗而言,孤獨的個人能融入較大的人際關係整體中,確實有緩解甚至克服死亡焦慮的作用。作為一名存在心理治療師,亞隆對此可說運用圓熟。他不僅將此洞見運用在病人的診療上,也運用在他給治療師的建議(第七章),以及自身死亡經驗的揭露(第六章)。但是,誠如趙可式教授於本書舊版序中所批評的那樣,亞隆的論說或許照顧到了人與自我、環境與他人等向度的締結聯繫,但是卻獨缺與屬天或宇宙至高原則向度的關係締結。這或許是存在主義哲學關心「此在」經驗的立場使然,對於渺不可知的天道只歸於各人的信念系統看待,但或許也與亞隆個人的無神論信仰有關。在亞隆個人覺察死亡的回憶錄中,一位有志學習存在心理治療的猶太教拉比,曾對亞隆提出何以能夠不信仰神而從事存在心理治療的質疑。雖然我並不認同這位猶太拉比提問的場合、時機與態度,但是我的確認為在靈性縱向深度經驗的開發方面,無疑是亞隆存在心理治療的限制之一。
在增訂新版的《凝視太陽》中,多了〈我要報警〉及〈歐文•亞隆醫師訪談錄〉兩章。前者是亞隆醫學院同窗,一位成就卓越的外科醫師長期飽受壓抑的死亡焦慮夢魘所折磨的心路歷程,故事精采絕倫、發人深省。亞隆不愧是說故事高手,在看完故事的同時,讀者定能豁然領悟,亞隆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的存在心理治療洞見與心法融入其間了。後者雖然篇幅簡約,但也不失真實,提供了另一個角度認識亞隆其人其說。
亞隆凝視太陽的隱喻,其實是人所辦不到的事。果真如此,死亡焦慮似乎終難克服。我個人則認為,碰觸死亡焦慮的經驗或可類比為穿越陽光照射不到的死蔭幽谷,過程雖然陰冷逼人、恐懼非常,但是人們卻可以清醒的覺知與慈悲的心識,結伴走過此共命的考驗。因此,閱讀本書可以是真誠面對人類必朽命運的開始。
蔡昌雄
南華大學生死學系助理教授
二〇〇九年中文版推薦序
如同直視太陽般地直視死亡
第一眼看到這本書及書中的七章目錄標題,就不想閱讀。不只是我,恐怕大部分從事安寧療護,實際在第一線照顧臨終病人,且受過較完整訓練的醫療專業人員,也都不想讀此書。問題是出在書目中用了「死亡焦慮」與「死亡恐懼」這些詞彙,而這些詞彙是我們專業人員無論在臨床上或教育中,都刻意要避免的用語。因為「死亡焦慮」或「死亡恐懼」不是一種「病症」,而是人類存在的「正常現象」。既是正常現象,就不該用負面的病理學詞彙去描述。我們在醫學或護理領域中,教育下一代新血輪時,是不允許使用這些名詞的。
然而此書的作者是歐文.亞隆,他是我最欽佩的當代存在精神醫學大師。連他也用「死亡恐懼」及「死亡焦慮」這樣不恰當的名詞,反而引起了我閱讀的興趣,想看看他到底談論什麼,有無一些創新的、有價值的啟示?果然,在第一章〈凡人的傷痛〉之中,他就開宗明義地點出:「每個人──不分男女老少──皆害怕死亡。」他採用了古雅典思想家伊比鳩魯(Epicurus)的觀點:「人類痛苦的根源,即在於對死亡無所不在的恐懼」作為其論述的出發點,並推崇伊比鳩魯為存在心理治療師的先驅。既然「害怕死亡」是普遍且正常的現象,是否因此不必理會它了呢?不是!作者認為死亡恐懼會影響人的整個存在,且為痛苦的根源,因此必須經由「悟透死亡,始能覺醒」,從死亡恐懼中獲得救贖。
第二章的主題〈辨識死亡焦慮〉更使我們這些臨床照護臨終病人的醫療專業人員煩惱。因為如果「死亡焦慮」是正常現象,那麼就無法治療,也無須治療,用這個病理名字標籤病人,對病人有什麼益處呢?病人即使承認:「對!我是有死亡焦慮!」那又能怎樣呢?我們能用「抗焦慮的藥物」去消除「死亡焦慮」嗎?或任何「心理治療」方法,去治療「死亡焦慮」嗎?但作者並不令我失望,他在這一章及其後的篇章中,以臨床案例與實務技巧來闡述他的觀點,的確是有價值的見解。
第三章〈覺醒經驗〉是用數個臨床實例點出,從重要的生命經驗中學習「靈性的躍昇」,如:悲痛、生命的終點、重大的決擇等,而覺醒實為存在的救贖。第四章〈觀念的力量〉討論一些哲學家、治療師、作家、藝術家等,所提出的克服死亡恐懼的真知灼見,希望觀念的轉變可以轉變人的心態。然而光是理性的思想,是無法真正扭轉人生的,唯有透過「聯結」,才是使人能直視死亡的最強利器。第五章中,作者用了大篇幅描述透過人與人的聯繫克服死亡焦慮,這一章有較不完整的遺珠之憾,因為真正的救贖不只有「人與人的聯結」,而應更擴展成「人與天、人、物、我的聯結」才夠!
第六章是作者自己覺察死亡的回憶錄,是他本身面對死亡的體會,深具個人色彩。第七章則為給治療師的建言,有許多不錯的具體建議。但在臨床上最重要的,仍然需透過治療師與案主之間信任及親善的關係,否則治療師對於別人的生死大事,是難以「治療」的。
西諺有云:「死亡如同烈日,是不能直視的。」人們若直視太陽,必定灼傷眼睛。知道太陽當頭照,卻並不直視它,或戴上墨鏡,並不表示「否認死亡」,反而是一種健康的態度。然而,當有一天,太陽變得柔和,且照著人們會產生滋補的血清素(Serotonin)時,陽光就變質了!死亡也一樣會變質,當人們對存在覺醒,與天人物我聯結,就有可能直視死亡(陽光)了。
趙可式
國立成功大學醫學院名譽教授、台灣安寧療護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