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初心
前年的某一天,我在台北的書店買回一本書,作者是陳曉蕾小姐,書名為《剩食》,是長篇採訪報導的集結。卷首的幾句話,讓我不禁心頭如被一記響雷劈過。
「大部分的垃圾都是錯放位置的資源,廚餘根本不是垃圾。」(可以捐贈堆肥、飼料、發電,善用資源的方法有好多)
「香港人每天丟掉的超過1/3是食物。」
「廚餘問題不只是人們不懂珍惜,食客眼闊肚窄,還因為整個商業運作都不介意生產過剩。」她說寫這篇報導時,非洲東部遭遇六十年來最嚴重的乾旱,數以千萬的人在饑荒中垂死掙扎,人們開始吃草……。這些字鏗鏘有力,字字敲在我胸口,如重槌般直搗心扉,痛徹全身。
那時我也正籌備著即將發刊的公益雜誌《寰宇人物》,其中「綠活」這個專題,正是刊物裡很重要的一個單元。我從台灣農地因為用藥過度的惡質化,開始實際了解推廣有機農作的必要性與重要性,進而意識到全球目前食物的極度分配不均現象。這些與日俱增的資訊,讓我徹夜難眠,因為我思考著,若不能找出有建設性能改善現有環境的一條路,這些我們花下心血與時間的文字敘述報導出來,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怎麼辦呢?我問著辦公室的夥伴。驚人的是,越想解決問題,越深入了解,發現問題越多,幾乎只能用排山倒海而來做形容,然後我被淹沒了……。
這些問題大到成為政府單位無從把握的食安漏洞,農業生產規畫者與農作者的溝通不良,讓盛產的豐收,變成菜價慘跌不敷成本的血淚史;小到願意嘗試轉型有機栽種的小農,因沒有機會學習分工合作的作業方式,所以成本管控和銷售讓這經營門檻越來越高。退出放棄的永遠比堅持下去多上幾十倍,超市裡貼上標籤註明有產銷履歷的蔬果,卻有太多消息道出表裡不一的真相。焦慮與沮喪和恐懼,像怪獸吞噬了我們居住生養的這片土地……。
我總是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每天都感覺來不及。我總是每天不停地問:要如何解決?
生產過剩與浪費食物這問題,所依靠的只是專業處理技術來解決嗎?最後,我追尋出的答案是從源頭做起吧!食德的培養,應該是讓環境回歸自然很重要的一個環節,從人本教育的基礎著手,應該才是從源頭根本下手的最有效方法。
路找出來了,接踵而至的是週而復始的進進退退……,這條路似乎永遠窒礙難行。但是,當心沉靜下來,問題收攏歸一看待,其實我們擁有的,一直都比我們需要的多很多,而輕忽是最大的問題。
有天我去田間和老農蹲在田壟邊閒聊。他剛用完餐,碗裡的米粒一點殘渣都不剩,老陶碗在太陽下閃閃發亮,和他額上的汗珠相映成趣。我在《寰宇人物》創刊號的封面上寫下一個標題「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我開始親自寫下與食物相處的紀錄,像談一場戀愛一樣,我們進入了彼此的生活。我在這場愛戀中嘗盡甜苦辣,但仍是幸福的滋味。
為了希望大家吃得安心,所以鼓勵朋友們都能回家吃晚飯,我以「快煮慢食「與「食當季、食當地」的態度來做食譜,讓下廚變得容易,變得快樂。
當這些文稿一篇篇慢慢成形,我為它們定了一個大標題叫做「食禪」,在南京的報紙上以每週一次的半版篇幅刊登,一轉眼一年過去……。
有朋友問我,為什麼沒在台灣先刊登?其實這中間有曲折的故事,一年前我向服務於各大報的朋友投稿,因為大家都是熟識多年的老友,因此一一真誠回覆,並與我掏心窩說話:「這稿子還真沒法用。有沒有辛辣些的內容?這對台灣人來說太清淡了……。」於是稿子寄去了大陸,在北京的官方色彩與南京的民間消費之間,我選擇了與人民生活接近的南京報紙,非常感謝揚子晚報給了我舞台。
一年來,幾十篇稿子,每篇稿子搭配一道菜,從烹飪、拍照到寫稿,我親力親為,這一條路對我來說也是取經的路。所有食材隨著四季,自然地把過日子的行走頻率記錄下來,從每個食材自身的養分,到與農友相交獲得的盛情,也包括我對家人與朋友的心意,最重要的始終是那個開頭發願的初心,成了每道菜最好的調味料。
在2016年的夏日午後,我坐在小院子的屋內回顧這一年的種種累積心情,獲得和失去在這之間幾乎交錯並重。2015年我的父親離世,卻促成了自青年時期就離家的我,與母親更加親近。
我失去了重回商業市場競爭的時機,獲得了重拾藝文創作之筆的空間。
這是我在小院子過的第一個夏天,我敲著電腦鍵盤對夥伴文禮說,重新回頭再看一眼走過的路程,不禁有想哭的衝動。
你若問我,還接著走嗎?我的回覆是為什麼不呢?
朋友問:不難嗎?我說,難的時候上佛堂給菩薩磕幾個頭,爬起來抹了淚就能繼續幹活兒,不怕。
你圖啥?長輩再訓。
我說:圖生在這個年代,在關鍵時刻,能幹點兒傻事,因夢想而成就志業,因此多了些真實的快樂(我對佛是這麼說的)。
慰慈
寫於 2016.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