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言
光秀死時,本能寺仍是一片燒毀的廢墟。幽齋細川藤孝出丹後宮津的居城來到此地,臨時搭建了房子,邀請洛中的文人墨客舉行連歌大會,追悼信長。要想在亂世中明哲保身,這無疑是最華麗的手段。
「真不愧是幽齋大人啊。」
洛中的人們無不另眼相看,秀吉的與力大名也讚賞有加,有頭腦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樣。幽齋這號人物,不禁讓人聯想到法國革命和拿破崙政權期間一直處於權力中樞的約瑟夫.富歇。
幽齋與秀吉並不是至交。自從幽齋來到織田家後,身分一直是舊友明智光秀麾下的大名,此一經歷不利於幽齋在新時代中的生存。於是,他採取在廢墟上舉辦連歌追悼大會這一富有戲劇性卻又不帶有絲毫政治色彩的方式,證明自己心境的清白。幽齋的表演總是那麼典雅。
秀吉對待幽齋的態度,自始至終都不失殷勤,不但仍保留織田時代的領地,秀吉又奏請朝廷將幽齋的官位提升至二位法印。豐臣家中的大名,無人能享有如此高的官位。
秀吉對幽齋的風雅尤為欣賞,不僅讓他修改自己作的詩歌,還邀請幽齋陪伴他出席氣氛緊張的筵席聚會。秀吉與家康議和的宴席上幽齋也相伴左右,使得殺氣騰騰的氣氛緩和不少。
秀吉晚年計畫出兵朝鮮時,幽齋作歌讚頌道:
遙望日本之曙光
春至唐土
然而,敏銳的幽齋,內心應該猜到豐臣政權將會因為此次出兵而失去人心。而且,秀吉膝下無子,幽齋應該是洞察到這一點。從這時起,幽齋就頻繁地接觸前田利家與德川家康二人,與前田家結成親家,和家康則私交甚篤。之後,家康也不斷拉攏幽齋。明智事件發生後,光秀的女兒即忠興之妻一直分離蟄居,家康懇求秀吉使他們得以復合。經過這件事,兩人的交情更加深厚。在幽齋看來,秀吉死後的天下無論是前田氏還是德川家,秀吉尚在世時就已經為自己的生存打下堅實的基礎。
秀吉死後,天下局勢不明。此時,利家看穿了家康的野心,舉兵對峙。幽齋的嫡子細川忠興大驚失色,奔波在兩人之間調和。忠興認定家康將是下一任主公,竭力在背後勸說豐臣家的諸侯投靠家康。不久就發生了關原之戰。
忠興率領細川家的主力部隊投奔家康,幽齋獨自守在丹後宮津的居城中。西軍的大軍包圍宮津城並發起進攻,幽齋手下只有五百將士。他下令收起城門大橋退守城中,連續七天展開激戰。那個時候,幽齋的武略也可謂是天下第一流。
敵人也覺得無可奈何,七天後進入長期包圍戰。這件事傳到京都後,支持幽齋的後陽成天皇和公卿都千方百計想救出幽齋,以「幽齋一死便斷絕了歌道之源」為由,數次派出敕使勸其開城。幽齋卻一一回絕。朝廷又向西軍派出敕使,要求丹後宮津的局域戰議和,終於得以實現。公卿自然不會有這等指揮,恐怕這也是幽齋自己設計好的途徑。幽齋在世人的贊聲中開城。不過總而言之,面對一萬五千大敵,僅靠區區五百人竟然抵擋了六十多天,可見他的戰術非同尋常。
幽齋在德川政權時代仍然鼎盛,細川家作為肥後熊本享祿五十四萬石的大藩,佔據巍然不倒的地位。菊池寬曾說過,人無法在兩個時代中生存,幽齋這一代,卻歷經足利、織田、豐臣和德川四個時代,而且在每一個時代都佔據特殊的地位。只能說,他在如何生存的問題上已經將本領發揮到極致。
完稿後,我又重新回顧寫作的內容,體會到這部小說中登場的人物生活在一個多麼苛刻殘酷的環境裡,不免為之動容。這一點也讓我聯想到幽齋。道三、信長和光秀三人都命赴黃泉,配角幽齋卻活了下來。這也是我在〈後記〉中,為何要從幽齋開始下筆的原因。
這部長篇小說在《SUNDAY每日》上連載,起初並未打算寫得太長。只想描繪齋藤道三這一人物,書名也定為《國盜物語》。中途,編輯部不斷建議:
「再接著往下寫吧!」
可以接著寫。道三在中世的瓦解時期去了美濃,並嘗試著打破中世體制,撒下進入近世的火種,女婿信長以及道三在稻葉山城的貼身侍衛、道三之妻小見之方的外甥光秀繼承了這顆火種。而信長和光秀這兩名道三眼中的師兄弟在本能寺決一勝負,使道三這一人物描寫的主題得以完結。因此,道三死後,我又重新起稿寫了後半部分。如今終於完稿,我自認為自己已經充分地呼應了主題,雖然感覺疲憊,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
這些人物全都死於非命。道三和光秀甚至死後也被世人唾駡。我在岐阜縣蒐集材料時,聽說道三的後代住在靜岡。然而,從德川時代至今,他的後代似乎不願意透露出這段身世。
光秀的後人亦然如此。如今男丁已經絕後。他的女兒伽羅奢則歸入細川家族。
江戶時代,大名、武士和地方鄉士流行製作族譜,甚至有人收買別人家的族譜或是盜用,或是請來御用學者製作。由此,人們多奉各種英雄豪傑作為先祖,道三和光秀卻不在考慮之列。順帶說一句,製作族譜的潮流來自幕府下令由政府出資編纂各家的族譜,完成後命名為《寬政重修諸家譜》。原以大名和旗本為主要對象,各藩也紛紛效仿,讓藩士撰寫族譜。由於多半為戰國亂世時期的家系,先祖已經無從考究。據說幕府的御用學者林道春等人就受到各方大名的委託製作了一大批。族譜盛極一時,甚至被編入落語(譯注:坐席表演形式的一種,用幽默詼諧的語言加上肢體動作來取悅觀眾)中。就連在這一全盛時期,齋藤道三與明智光秀兩人也為世人所忌諱。
再扯遠一些,幕府末期的坂本龍馬據說是明智左馬助(彌平次)光春(秀滿)的後代。左馬助在光秀死後一直據守在近江坂本城中,戰敗後自殺身亡。乳母帶著他的女兒流落到土佐,之後在長岡郡植田鄉才谷村落下腳來。
當然,這種族譜之說大多是牽強附會之談,或是胡編亂造,龍馬本人似乎從未公開說過此事,看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不過,坂本家的家紋繼承了光秀的桔梗紋,也就是說坂本家對外表明自己是左馬助的後代。光秀雖然讓人有所忌諱,他的部將左馬助想必沒什麼大礙吧。
連載期間,收到四方的諸多來信,成為我完成這部長篇小說的堅實動力。在此謹表謝意。
推薦序
司馬遼太郎筆下的盜國者們
對歷史的興趣跟理解,往往是從小說開始。被稱為「國民作家」的小說家司馬遼太郎,就是經常帶領讀者認識一段歷史往事的那位起頭人。他筆下的人物,總是鮮豔飽滿,躍然紙上,能讓讀者在閱讀故事的時候,感受到他筆下逐漸立體起來的時代感。
《盜國物語》所描寫的,便是戰國時代的齋藤道三跟織田信長這對翁婿,以及跟兩人淵源頗深的明智光秀。甚至在下卷的「信長篇」當中,光秀的戲份佔得比信長還重,下卷就算改名「光秀篇」也不為過。無論是道三、信長跟光秀,都面臨了時代的困境。身處在室町幕府的末期,面對逐漸衰落的幕府,以及不堪用卻難以掙脫、因襲而來的政治體制,他們都試圖以自己的能力,打破環境的限制,衝決網羅出一條可行的路。這樣的背景,就是「下剋上」的時代舞台。
首創「下剋上」之先的,並非這三個人,而是關東的北條早雲,但北條家位處的關東伊豆一帶,離當時的日本政治中心京都尚屬偏遠,這樣的偏遠,使得北條家即便為關東之雄,但並沒有能力威脅京畿中樞。因此,讓「下剋上」這種篡位文化真正影響到京畿政治的,其實是在現在東海地區那古野的織田信秀(信長的父親),和美濃的齋藤道三。《盜國物語》即是東海這一系武士崛起的故事。
首先登場的是齋藤道三。這個故事要從室町幕府權力大衰落講起。從八代將軍足利義政(也就是躲在東山銀閣寺當中,沈迷琴棋書畫那位將軍)的繼位之爭開始,室町幕府就陷入「應仁之亂」的內戰當中,戰爭不僅波及皇室京畿,更讓諸侯各自擁兵割據,天下分崩離析。
當時許多室町幕府旗下的諸侯,因為好日子過慣了,也都跟八代將軍義政一樣,沈浸在貴族文化當中,忘了自己的武家身份。在亂世不會打仗的武家,只好僱用有能力的武士,來輔佐軍政。亂世因為老打仗,便也容易立功,於是這些爵祿功賞,給了有野心的權術家平步青雲,甚至篡奪權力的機會。就像道三之所以會投靠美濃土岐家,就是因為已經忘了怎麼打仗的土岐家,需要道三這樣的武士來幫忙打仗。
透過司馬遼太郎的健筆,讀者可以感受到已經過慣太平日子的土岐賴藝,是如何沈迷在茶器、和紙、宗教和詩詞歌舞當中,又是如何的討厭軍事跟繁雜的政治日常。正是賴藝這樣的心情,給了齋藤道三機會,也讓他能夠一步一步完成盜國任務。
不過這樣的道三,也並不是不懂風雅之人,他能夠得到土岐家的信任,正是因為他出身佛門,擁有知識才藝,才能夠逐漸在土岐家獨當一面。此外,為了往上爬,道三全力以赴,無論是指揮作戰、謀劃策略、治理國家,道三無一不是全力以赴,做足準備。道三的表現讓大家都相信,就算時代的風像是朝著「下剋上」而吹,有志者也必須要有能力跟遠見,才有辦法完成盜國之舉。
道三是一位勇於創新的人,比如在築城這件事上,他揚棄了過去以便利居住而非防衛固守的原則,在美濃的山邊築起了易守難攻的稻葉山城(大約是現在的岐阜)。但也因為這樣的城池才能因應亂世,於是其後道三的概念就成為築城的主流,現在看見的戰國遺留城池,無一不是以像稻葉山城這樣易守難攻的設計為興建原則。
而類似自由市場概念的「樂市」、「樂座」,也是道三前無古人的創舉。在開放「樂市」、「樂座」之前,商品是有專賣權的,比如道三在從政之前賣過油,就是受控於大山崎八幡宮的專賣壟斷。這位前賣油郎深知寺廟、神社對商品專賣權的壟斷,不僅讓沒有財政來源的官方權力衰退,也導致了平安京之外的其他都市難以繁榮。因此他廢除專賣,讓天下商人都因為美濃的自由市場而來,領主再從中抽稅,讓過去被寺廟神社專賣權掠奪的利潤,改由商人和領主共同分享,商業也因為有利可圖而繁盛起來,領國自然就會國富民強。
不過道三雖然盜取了美濃,卻敵不過天命。《盜國物語》的下卷,也就是道三在長良川被謀反的兒子義龍殺死後,司馬遼太郎就把盜國的繼承者,轉給織田信長。以運氣來說,信長是一位天命者,他以極少的兵力,在天時地利人和兼具的運氣中,攻進當時上洛的最強大名今川義元本陣,並且殺死義元,除去了心腹大患。
和岳父道三相同,信長也是一位對新事物充滿興趣的人。在被稱為「傻瓜公子」的嫡子時代,信長就經常以奇裝異服和怪裡怪氣的言行著稱,喜歡新東西、不怕錯誤,勇於嘗試,相信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的標準,這就是信長的代表個性。司馬遼太郎藉著信長對獵鷹裝束一事的描寫,描繪出信長凡事以實用為優先考量,並且熱衷於實驗求證的精神,也對比出中世紀以來的繁文縟節是如何的不合時宜。
相對於霸道勇敢、決定了便勇往直前的信長,下卷當中,司馬刻意用「同時性」的視角,開展了另一位人物明智光秀的故事。並刻意要凸顯光秀跟信長之間微妙的關係,來為最後兩人翻臉在本能寺兵戎相見埋下伏筆。
司馬筆下的明智光秀,是一位具有優異治理能力的官僚。他嫻熟禮儀、言詞縝密、思考周延,做決定都會考慮再三。無論在能力、品德、武功上,光秀都是當時第一流的人才。他是道三妻子的外甥,道三死後,他失去俸祿領地,靠著能力和意志力百般掙扎,為再一次站起來找出一條活路。
和道三、信長的勇於開創、靈活前進的處世之道不同,光秀的能力並非展現在開創,而是展現在治理上面。他相信秩序、信任規則,在大亂的時代中,他卻矢志想要「恢復幕府榮光」。但就是因為太相信規則,光秀的動作也往往不夠靈活,別人是志向引領行動,他的行動卻老是反過來被志向所牽制。
為了完成志向,光秀先是遊走各大名之間希望說服眾人支持將軍,卻因為大名們在戰爭中自顧不暇而苦無成效。後來他終於找到門路投靠將軍,將軍義輝卻死於非命,他沒有變通思考去留,只好從鏡子中找人,擁戴能力不怎麼樣的義昭來出任將軍。甚且,光秀又因為諸種原因,不願意投靠道三的女婿信長,錯失了許多機會。後來他幾經考慮,才發現要完成志向,必然不得不投靠信長,才做了這個遲到的決定。
可是光秀所投靠的新老闆信長,對擁立將軍的想法跟光秀並不一樣,他支持將軍,跟「恢復幕府榮光」一點關係也沒有。對信長來說,支持將軍只是他要終結應仁之亂以來長年戰亂,創造和平新時代的手段。因此他雖然擁立了將軍,卻不允許將軍恢復幕府。是故,當將軍開始對信長有戒心,甚至去信諸國,聚眾想要趕走信長時,以實用主義為優先的信長,便毫不猶豫的趕走這位已經失去功能的將軍,直接終結了足利幕府的時代。
不僅僅是目標的差異,個性上,信長和光秀也有矛盾。膽大心細,看著未來的信長,和保守謹慎,審視著過去的光秀,經常會對事情有完全不同的看法。透過司馬的妙筆,讓讀者有機會在許多不同的場景下設身處地,想像光秀要如何面對這名捉摸不定的主公。值得一提的,是司馬在這些段落當中,也特別花了篇幅描述了類似的處境下,秀吉都怎麼應對的段落,來埋下最後光秀在本能寺叛變的引線,也鋪陳了秀吉終究能夠成為「天下人」的伏筆。
雖然歷史不能重來,但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光秀當初在本能寺叛變前多想一分鐘,也許他就會發現,用人唯能力優先的信長,身邊雖然擠滿能打仗的將軍,卻並沒有堪用的治理人才。等到和平降臨,需要治理人才來恢復秩序的時候,具有官僚能力的光秀地位,必然不可動搖,他又何以需要憂慮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只是個性決定命運,謹慎的光秀唯一一次沒有謀定而後動,就是致命的「本能寺之變」。他雖然順利以眾擊寡,推翻了信長,盜取了國家,卻無法在重新陷入的混亂局勢中坐穩統治者的位置,很快就在天王山被揮軍「中國大返還」的秀吉部隊所擊潰。
對司馬遼太郎來說,明智的敗亡,也意味著沒有一時半刻不打仗的戰國上半場劃下了句點。可以說《盜國物語》,是司馬遼太郎對戰國史上半段描述的必讀佳作,如果如果搭配描寫天下人豐臣秀吉的《太閤記》,以及描寫後秀吉時代的《關原之戰》一起閱讀,就能走進那扇司馬遼太郎為大家打開的戰國史大門了。當然,還是要提醒,小說畢竟不是歷史,只是讀者通往認識歷史的多元途徑當中的第一哩路。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歷史也是詮釋而來,歷史小說又未嘗不能是一種史觀的詮釋呢?
〈政治的日常〉專欄作家 李拓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