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本書
這部最新出版的吳爾芙散文隨筆,是由英國小說家喬安娜.卡文娜所編選並撰寫序言,與過去的散文集不同的是,這是一部環繞著自我為主題的散文集。誠如卡文娜所述,「這本選輯裡的文章不只是關於自我而已。吳爾芙也討論了女性權利、現代性革命、小說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西方思想自十六、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兒喊出「我思故我在」這句名言以來,人類理性與自我的建構認知便形成了密不可分的關係。一方面「自我」的主體性因為人有理性思考能力而得到確立,另一方面自我不僅受到意識所驅使,尚且有無意識與潛意識的流動潛伏,牽引著我們的行動反應。受到佛洛伊德精神分析與威廉.詹姆斯心理學的影響,吳爾芙認為,透過意識流的敘事策略去捕捉人物的內心世界,比起前代小說家精雕細琢一些不甚重要的細節,更加能夠貼近真相、描繪現實。
因此本書有一部分是從現代主義美學的角度去思考自我為何,作者如何透過描述觀察去表達自我。但這樣的書寫並不是以自我為中心,只在乎自身的喜樂哀愁,卻對週遭環境與社會脈動毫無所感,這樣的自我本位是不可能寫出偉大的作品的。在〈致年輕詩人的一封信〉裡,她寫道:「但是你要如何走出來,走進其他人的世界?這才是你現在的問題,如果我可以大膽猜測的話——既然你了解自己,你要在你所了解的自我和外在世界之間找到對的關係。這是個難題。」對照今日人人亟於展現自我,不斷自拍自曝,或像是傅柯所說的,透過「自我的技術」(technologies of the self)不斷健身塑形,滿足自我的愉悅快感,或許她這番觀察可以提醒我們,自我不可能脫離他者存在,我們必須要能夠了解他者,與他者的關係達成某種平衡和諧的狀態,才能夠真正了解自我,使自我得到安適。
本書另一組隨筆則是知名藝文人物的小傳,在短短的篇幅裡,她生動地勾勒出這些人物的特立獨行,讓我們從這些生命中的吉光片羽中,看到曾經在歷史洪流中堅持自我本色的鮮明個體。他們基於這樣那樣的理由創作,用文字雕琢初畫內心世界或是外在萬象,吳爾芙敏銳通透地解讀出他們的「自我」如何和其時代激盪出火花,並且真誠面對自我,將其所感所觀訴諸文字,為未來的人留下點滴記錄。讀者一方面透過吳爾芙描述和評論,對這些作家文人有了另一番認識,另一方面也看到自我如何反映觀照出其時代的更替與社會的變動。
李根芳
序
維吉妮亞.吳爾芙(1882-1941)針對各式主題寫下不少妙趣橫生的散文,但在這個選集裡我只選擇了有關「自我」的文章。所以我馬上就面臨的問題是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女性權利或是現代性的革命,還是小說的不同階段?為什麼要從處理這個有限制、而且可能是不實際的自我開始?為什麼把吳爾芙也扯進來?自我是什麼?這意味著什麼?是誰的定義?是藝術家的自我,還是他們的社會自我?是受到法令強制的個人自我,在面具之後的自我?面具和自我的界限在那裡?一個自我,抑或是無法估量的自我?瞬息萬變,或是不可分割?
當然,這本選輯裡的文章並非只是關於自我而已。吳爾芙也討論了女性權利、現代性革命、小說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她對於社會不平等和戰爭的苦痛也同樣雄辯滔滔。她是個強而有力的文學古物收藏家,翻遍過去以尋找寶物。對於當代的美學競爭、其所處年代的活力不振同樣感到無助。她和地方上的壞蛋奮戰,嘲弄那些嘲弄她的人,而且往往占了上風。我選的文章是介於1919年吳爾芙37歲和1940年她58歲時寫的。在這段期間,吳爾芙改變了,變了許多次,她的觀點改變了,她的環境也不一樣;她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個體,並非每次提起筆都在重述著僵硬死板的完美立場。
然而,且回答我自己提出的問題:某種層面上,在這本選輯裡的每篇文章裡,自我都是個核心的問題。吳爾芙亟於探究有限自我的本質(「我是誰?」「別人是誰?」)與個人經驗該如何分辨傳達。每一個人都有個人自我,然而每個自我又是截然不同的。每個自我都一度存在地球上,在一瞬間與週遭一切碰撞——現實、社會、美、日常生活的狂喜及悲劇。我們每一個人都說著「我自己」和「你自己」,在多到讓人不知所措的其他自我中區隔出單獨的自我。然而,誠如吳爾芙所見,這也是任何一個作家的志業:在擁擠的房間裡辨明自我,獨立出一個單一觀點,把這個觀點傳達給其他人。要如何以可接受的語言,符合小說沈重古老的成規,而且又不犧牲任何真實性或個人寫實主義的情況下,來表達這個自我的概念?——任何作家若不願因選擇或被迫而屈服於強大意識形態下,都會需要面對這樣的難題。自我的原創性是通往藝術原創性的必然道路;自我,毫不掩飾、不受束縛,必定是與眾不同的。
不過,相信有一個我們可以稱之為自我的綜合整體,這種「自我」的想法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吳爾芙也明白這一點。吳爾芙去世後的七十年,這個自我的概念在世俗的西方世界幾乎成為一種類宗教。雖然不朽自我已經褪入陰影裡,生理自我則透過運動和飲食而不斷強化、更加完美;精神分析不斷強調內在自我(配合一直以來的笛卡兒信念)。「自拍」和「自助」將自我推上高峰;再加上名流專業的自我揭露推波助瀾。這個自我的艱鉅任務是發表書籍、電影、推特訊息和部落格。網際網路充斥著自我間相互競爭的叫喊。表達/宣傳自我,成為當代咒語。過去二十年間,我們看到了新的自我版本:無形的網路自我,虛擬場域的自我,它可以自由來去於廣大的無人之境。同時,部分當代某些科學試著透過身體「物質」去了解自我,神經科學尤為其中佼佼者,以功能性磁振造影(fMRI)掃瞄腦部以勾勒出自我的疆界。於是發展出耐人尋味的歧見,有時候,自我甚至被斥為不過是大腦可悲的幻相。這種自我理論認為自我是幻想造成的,就其本質而言就是種自我毀滅:如果自我是個幻影,那麼這種幻想自我也會是個幻影,其結論本身也必然是幻影。「碎屑、碎片和碎塊」,就如吳爾芙在她的最後一部小說《劇幕之間》所寫道。
譯序
吳爾芙的散文
時至今日,沒有人能否認吳爾芙的文學地位,但在二十世紀初她的長篇小說剛發表時,並未獲得當時文學批評家的青睬。他們認為她的小說人物平板,幾乎沒有任何情節可言,說起風格來,這些愛德華時期的老派批評家也認為她的作品太過造作,明明是小說,卻像是詩一樣強調韻律節奏,更重要的是,這些批評家無法欣賞意識流風格的創作,一直到一九二五年她的第四本小說《達洛威夫人》才真正獲得大眾的肯定及批評家的一致好評。吳爾芙的風格向以優雅輕盈,慧黠剔透見長,用張秀亞的形容是:「水晶般的透明,波浪般的動蕩,春日園地般的色彩繽紛,秋夜星空般的炫人眼目」。吳爾芙的文字雅緻,但是字裡行間不時又有獨到的反諷戲謔,以及長句短語的節奏感與音樂性,例如在英文的母音裡,如 「u」、「ai」有時可營造出拖曳延宕的效果、子音爆裂音如「p」、 「b」、 「k」、「g」,營造出撞擊衝突的感受,這些聲音效果未必能如實呈現在中文的譯文裡。又或是她經常使用重複字眼營造某種韻律感,在中文裡若只是重複同樣字樣未必能達到同樣效果。這些特色當然都使得翻譯吳爾芙變得更具挑戰性。
相形之下,她的散文隨筆顯然較為平易近人。她的文學評論及鼓吹女性主義的論著不失機敏慧黠,但意識流的流淌跳躍和詩意文字的韻律節奏,就不是她的散文想要表現的特色。在吳爾芙的散文健筆下,她更像是個愛和讀者聊天的提問者,刻意用較為平易近人、輕鬆有趣的筆法,帶領讀者進入到她所觀察到的事物,與讀者分享她的所見所聞。她自己是個廣覽群書的讀者,因此深諳閱讀的樂趣與文字的魅力,她的兩大冊《普通讀者》就是最好的明證,當時這兩部書評選輯可是狂銷五萬冊的暢銷書呢。但是商業上的成功其實令她有些不安,她甚至認為寫書評已淪為「知識的賣淫」,誠如批評家赫曼妮.李(Hermione Lee)所指出,吳爾芙到了晚期對於男性主導的資本主義社會有更深刻的批評,這也使得她的散文有了更犀利的批判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