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猶見青山踏遍人未老
「Hinc lucem et pocula sacra」( 拉丁文:「此地乃其啓蒙之所及智慧之泉」) ─ 劍橋大學校訓
海明威在小說《乞力馬扎羅之雪》(“The Snow of Kilimanjaro”,或譯《雪山盟》)一開頭寫到該山位在赤道上,山巔卻終年積雪,被當地土著視為一座神聖之山。有人在山頂發現一隻風乾的豹子屍體,豹子到山頂去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我的書桌上擺著一對貓頭鷹雕像。貓頭鷹不是討人喜歡的鳥,但在希臘神話裡,牠代表智慧。
聰明 (intelligent) 是智商高、學資歷優良、或反應靈敏、耳聰目明;智慧 (wisdom) 則是一種深刻的體認,慧由心生。有智慧的人不見得聰明,但知進退,顧全大方向,尋求永恆。
兩年前「聯合文學」出版我的書《建中生這樣想 ─ 給高中生的20堂人生要課》,大陸的「中國青年出版社」立刻邀約出該書大陸版,上萬冊短短數月內銷售一空。該出版社是共青團的官方出版社,當時的國家主席及總理胡錦濤、溫家寶、李克強均屬「團派」。旋即,臺大附近專出大學用書的「五南圖書出版公司」陳念祖副總編輯邀我寫一本給大學生的書。數度來回,此書付梓。
寫書給大學生內容不應該只停留在大學階段,沒有那麼多好寫的,而應包括為「未來」做準備。其實一個人四十歲出頭,各方面成熟已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再過三十年只能增長不到百分之十,這包括生活、專業、人生觀等各方面;而過了八十歲可能愈老愈糊塗,但可能愈有智慧。這本書前六章/第十四章與大學生活有關,後七章是與畢業後的社會相連,最後附加數章(第十五至第十七章)已發表過與我大學生活相關的散文(「我與橄欖球」、 「昨日」 此二章原收錄在夏烈著《流光逝川》一書,爾雅出版;「五十畢業感言」發表在聯合報 ),以追懷那個逝去的年代。如果你要問我,大學時快不快樂?我的回答似是而非:快樂、也不快樂。
這本書以社會現象及知性報告為主,涉及到大學的理想與現實、職場、個人財務經濟、生命過程等。理性的分析及結論不多,因為人的性格及價值觀在大學時期已定型,以後隨環境改變或受他種理論影響常不多。如果大學生已成年,是否有為他們寫一本書的必要?為什麼他們自己不能摸索做判斷?實際上,這本書我只是勾畫出一個方向,多是鋪陳事實及思考模式,大致寫出應注意哪些,以及社會上的一些現象,最後決定還是讀者自己的。我看過一些鼓勵青年上進的勵志書籍,多是八股或高調,看了和沒看一樣。這種書有人寫,有人出版,還有人看,和「我的座右銘」一樣,是一種鴉片,很難成為有效的改進。
這本書裡提到一些現實政治,當然涉及學生運動 ─ 近百年來,五四運動、國共內戰時學生罷課、保釣運動、六四天安門事件……這些都是由大學生開始。我在建中唸書時參入「五二四劉自然事件」對美國大使館及臺北市警局的攻擊,晚間衛戍部隊開入城,槍聲大作,兩個建中學生倒在血泊中,身上還背著書包。在美國唸博士學位時又加入反越戰示威,用手帕拾起催淚彈向警察擲回,以及與國府對抗的保釣運動。諷刺的是:多少年後,我在美國聯邦政府任美國官員(工程為主),也曾與當年負責鎮壓五二四事件的警務處長的公子在美交友,談到這事……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有為者亦若是。不管學生的政治運動是對是錯,不管是背後被政黨利用或是自發,教授都必須要瞭解及尊重。這不是明辨是非的問題,而是年輕人的天性。如果年輕人個個老成持重,深思熟慮,縮頭縮尾,那麼這個民族就失去活力,沒有希望。二○一四年反服貿運動,我告訴任教的臺南成大及新竹清大學生,我個人百分之百贊成服貿,連原因都沒告訴他們 (也沒人問),但是去臺北立法院的只要出示手機照片給助教看,就不算曠課。助教告訴我有約十個同學出示照片,卻沒有一個來與我辯論 (也說不定是趁機去看熱鬧的)。因為民主時代不會強硬處理,沒有流血場面,沒有入獄的思想犯,所以現在的學生做不了英雄,有點可悲。不像我年輕時要準備上戰場與中國人民解放軍作戰,又要與國民黨的軍警情治對抗。
我曾是一個自由主義色彩濃厚、叛逆性強的青年,因為政治案件幾乎不能出國。一轉身,大學已離去那麼多年,現在坐在桌子的另一邊,轉變為一個傳統的老師,教起書來了。課堂上也教課本之外那些生活上、人性上、職場上、政治上、宗教上、公民道德上有關的物事;還有教先進國家歐美人及日本人的文化習俗及心態,這是因為我教外國文學,在國外住很久,對他們有相當的瞭解。大學教育的目的不應只是為了未來的飯碗做準備及預習,那索性就像歐洲一樣設立許多職業學校算了。大學教育除了培養學術研究人才外,還要培養各行業的領袖或棟樑,所以他們應該對所處社會及世界有多面的瞭解。只有這樣教,才是一個成功的大學教育。
大學有它多采多姿的一面,不同於高中的嚴謹及多方限制,大學自由得多,起碼有選課的自由,上課時間的自由,上課座位的自由。因為如此,有些學生鬼混、打牌、全職兼差打工,也能混畢業。甚至有些臺北一流大學不簽到不點名,考試作弊時老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因如此,以後國家棟樑的為人作事態度可想而知了。
隨著大學數目的增加,各校教育的方向不同,校內更充斥著各種大學生。因為人的性格本來就不一樣,由鑽研學術到混學分的都有,尤其本科生是剛從高中籠子裡放出來的鳥兒,忽然飛入自由的天空,困惑與無從伴隨而來,所以常有「如果我再回到大一」這種文章出現。當然,許多大學生自律頗強,成熟得夠,很快看出自己需要什麼。記得自己大二時就在猶豫是否由工學院轉學到政大新聞系去。四年下來功課極糟,常常缺課,多數時間在橄欖球場、舞會、閱讀尼采、電影院及約會女友中度過,幾乎畢不了業。但是到美國唸研究所卻無問題,攻博士學位更是出類拔萃。為什麼?因為年紀大、心定了。友人李君與我小時玩在一起,不擅唸書考試。多年後他告訴我那時看我們都考入好學校,他心裡很慌,不知自己以後未來如何。我說你國中少年時能有這種擔憂,就代表可能成功。後來他陸軍官校畢業,帶兵,退役,成為成功富有的營造開發商,在臺北建大樓。我說這些,就是要告訴各位,不是只有讀書一條路。因為有許多人不擅讀書考試,這條路走不順並不是這輩子就完了,人的一生上上下下,沒有人永遠是winner。但是成功的人永遠是那種在某一段時期相當努力,以及冒險。小聰明對讀書或事業幫助有限,因為這世界上聰明的人太多了。
經常有人問我現在的大學生怎麼樣?尊師重道嗎?留學外國嗎?重視成績嗎?是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我的回答是「難以相比」。今天時代不同,起碼我的大學時代沒有網路,要去封閉式的圖書館查資料;我的時代還有處女情結;有反共抗俄;國民所得與美國比是1:27,現在是1:2.5 ─ 增長了十倍多;我的時代沒有兩岸的競爭,只有戰爭;沒有資本主義,只有社會主義;每家好幾個孩子,現在人口零成長……。如此,大學生的心態也不可能相同,重點不同,資源更是不同,如何相比?請問:我那一代如何與抗戰時的大學生比?那一代又如何與北洋軍閥時的大學生比較?所謂「一代不如一代」正確嗎? 一次大戰時,純潔的美國青年響應威爾遜總統(Thomas Wilson, 1856-1924)的號召,抱著崇高的理想,為了正義,為了和平,為了保護人類的文明,為了追求個人的新價值走上戰場。到了戰場上,他們看見了戰爭猙獰的真面目 ─ 屠殺、敗德、謊言、混亂、無理性、狂暴,他們嚇壞了,失望、憤怒、茫然、幻滅隨之而來,於是他們成為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1961)筆下「失落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我們的青年,面對分裂的意識型態,面對苦悶的22K出路,面對對岸強大的壓力,是否茫然與惶恐?還是隨波逐流,又成為「失落的一代」? 有些人將這些不解訴諸宗教,但是宗教領袖根本無法也無意去解決國家與社會問題,更說不上對外的衝突爭端了。
人類早期由口語得到訊息,然後是報紙印刷物,再進步到收音機、電視、電腦,目前是用網際網路(internet)及物聯網(IOT)來瞭解世界。近百年科技以冪數的速率發展,本書中有一篇介紹未來發展,不知一年後有多少已過時或被取代?書中還談到公民道德,我觀察到任何一個強大的民族,如德、美、日,都是對自己民族有信心,以自己民族的文化為榮,要自強才能堅強,我們的大學生有民族信心嗎?如無,為什麼?書中還提到職場上的許多問題,因為愈來愈走向資本主義的商業社會,這些問題應該提出來討論。
我在臺北唸中、小學,臺南唸成功大學,美國南部的德克薩斯州唸碩士,又去北部的密西根州唸博士,然後在美國各地工作,做工程師,也做行政工作;再回臺灣教書,卻教文學。可說經歷豐富,感觸良多,應該適合寫一本給大學生的書。這本書不是理工,不是文學,反而應該歸類為社會科學。如此,我是跨三大領域了。
我的教書生涯始自臺北世新大學,教授近代歐洲文學、美國文學、日本文學、文學與電影、及現代中文小說與散文等課程, 同時也擔任該校自然科學組的召集人,這是因為我的學士、碩士、博士全部是工程。後來到成大及清華去教書,是在教育部「五年五百億」菁英條款下被聘用。一般是國立大學退休的教授去私立大學教書,我適得其反由私立退休後到公立。因為經歷不同行業,居住不同國家,浸潤不同文化,也跨越人文與科技二大不同領域,與各國各類的人交往。我把這些經歷、思索、談論化為文字。有同學告訴我還要加入一些私人的小故事,一些個人的看法,才能吸引讀者。但是我還是以做介紹為主,儘量的寫成廣而淺的篇章,避免做結論式的論述。
坊間沒有一本專門寫給大學生的書,但單篇文章不可能少,多是勵志性質或大道理鋪陳,如溪水來來回回在山中迴轉。我已逐漸老去,這本書能否給年輕人一些指點,像堂堂流到山腳將出前村的那條澗流,還是老生常談?你告訴我感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