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水火同源的異卉
范銘如
許多標籤用來形容王定國都似是而非。說他是近幾來台灣文壇最注目的「新人」,鐵定貽笑大方,因為早在七、八○年代他就嶄露頭角了;說他是強勢回歸文壇吧,明明大多數讀者現在才知道這個作家。二○一三年當他以暌違近十年的新作,《那麼熱,那麼冷》重返小說界時,獨特雋永的美學風格迅速吸引舊雨新知交口讚譽。彷彿要彌補停筆多年的缺憾似地,此後他以每年一部小說集(中篇、短篇和長篇輪流操練)的穩定速度,連續出版《誰在暗中眨眼睛》、《敵人的櫻花》、《戴美樂小姐的婚禮》以及今年的《昨日雨水》。迥異於熱中宏大議題與繁複形式的當代文風,王定國的小說著墨於人的處境與心境,從傳統的敘事方式中巧妙變化,召喚讀者返回文學素樸純粹的年代。有的人驚豔於他作品中人文古典的情懷,有人則稱許他的推陳出新展示了新紀元小說的另一種路數。欣賞歸欣賞,大家一致認為,王定國的小說很難被定位。表面的原因是他跟時代主流格格不入,更深層的理由或許該歸因於他文本中各種衝突矛盾的特質。
在台灣小說史裡,大概很少有作家的作品包含著那麼多悖反對立的元素,卻又能調配得如此妥貼和諧的。先從簡單易懂的角色設定談起。那麼熱那麼冷,幾乎是他小說主角的共同特徵。故事裡的男主角泰半年少寒微,在情場中落敗或慘勝,即便力爭上游獲致成功,青春時期挫敗的傷痕只能淡化卻沒有消失,屈辱的記憶不時隱微作痛。在中年定型後的某個意外片刻中突然發作,也許偶遇了舊日的最愛或宿敵,讓好不容易安穩恬靜的生活偏離了軌道。不少批評者都已精確讀出這種類似《大亨小傳》的蓋茲比情結。不過跟蓋茲比的張揚與外顯不同,王定國的男主角趨向低調內斂,對於生活中的各種橫逆忍辱負重,表面上看來就跟一般老於社會洗禮的成年男子無異,料想不到的是他們對於情感和某些理念的熱情,執拗強韌得驚人。溫和疲憊的中壯年不管是對浪漫情懷的執迷不悔,或者對奪愛之恨的糾結與報復,一旦起心動念了起來格外有種飛蛾撲火的壯絕,沉靜中散發著火山爆發前的肅殺。外弛內張的張力與戲劇性,揉雜著卑屈與尊貴、可怕亦可憫的人性樣態,是他角色的共同魅力之一。
相較於這個成熟男人身軀裡住著純真男孩的主角,小說裡的男配角常是典型的人生勝利組,有錢有勢又老謀深算,有時扮演的是情敵或剝奪者,有時則是扮演啟蒙者或亦師亦友的教父型人物,甚至兩者兼之。這個角色也跟主角一樣具有表裡不一的特質,不是偽君子就是壞得不徹底,兩個男人間既有伊底帕斯式的情結角力,又有知己知彼、惺惺相惜的況味。比起男性角色的複雜深沉,王定國小說的女性角色就沒有那麼精采。雖然也有類似反差對比極端的,或者時不時有出人意表的行為思考,但大多數偏向純潔貞靜的典型,如果不是男人世界中的被害者或欲望客體,就是扮演某種象徵或理想的原型。從〈落英〉、〈最想見的人〉、《敵人的櫻花》一直到新作《昨日雨水》,類似的三角關係持續的變化輪迴。
更悖反矛盾的特徵表現在他的美學形式中。王定國久涉文壇的歷練使得他的作品雜燴多家流派而自成一格。從上文簡短的角色介紹中,讀者不難看出作家對於社會弱勢與庶民的關懷與理解。從底層翻身的逆來順受與被踩在腳底下忍無可忍的反撲,在他故作淡筆的描繪中仍然難掩不忍仁之心。即使他並不正面探討和批判社會問題,還是讓我們感受到鄉土文學式的寫實人道主義。敘事技巧上,他也多採用寫實主義的描述。人物情節不繁複,靠時間序的調度編排、關鍵事件的隱匿與曝光,緩慢鋪展故事的來龍去脈。台灣文壇多年來落入形式實驗的競逐,有識者紛紛指出花俏有餘卻內涵不足的後遺症。王定國的小說適時展演了如何運用以看似簡單說好故事的紮實功夫。
骨架雖是寫實主義,主旨與細節裡處處是現代主義派的講究。王定國小說的核心主題多是針對人性陰暗面與複雜面的挖掘,愛與恨的兩面性、善與惡的參差度、壓抑與衝動的臨界點、傷害與救贖的可能性。那些深藏在意識皺褶中的幽微,透過他細膩詩意的意象、精準的象徵與謹慎的結構,迂迴隱晦地露出邊邊角角。他的語言文字不過多修飾,流暢中保有一定的音樂性與韻律感。凡此種種皆可看出現代派小說的影響。但是在某些抒情造境與文化情懷上,王定國似乎捨棄現代主義式詰屈求異的高蹈張致,趨近日本文學的留白與溫潤,含蓄節制地傳達不管是多熾熱狂亂的情感,即使極度受傷絕望也不致完全沒有救贖與轉圜的餘地。這樣的組合讓一篇篇傷心的故事增添韻味,對於人性與人際關係的曖昧性更有深刻的理解。
除了博採眾家嚴肅文學的精華,王定國巧妙偷渡了大眾文學的元素,這或許才是真正讓他的作品叫好叫座而雅俗共賞的密技。例如故事一開始就拋出某種懸疑,《敵人的櫻花》裡讓讀者好奇的是為什麼一個男人孤身來到無人的海邊開咖啡館,為什麼另一個男人一來到這間咖啡店後就失心瘋;〈戴美樂小姐的婚禮〉的女主角為什麼堅持要用真姓名下海賣身;本書《昨日雨水》的懸念則是女主角為什麼毫無預警地離開,男主角為什麼轉換跑道就職於惡名昭彰的事務所。有如偵探推理的劇情透過一小段一小段情節的發展,逐步讓讀者拼湊出真相。此外,通俗小說裡男主角奮鬥有成的勵志、成功後或被傷害後的復仇、職場鬥狠鬥智的伎倆下又有往死裡愛的純情。懸疑與推理、勵志與復仇、商戰與言情,王定國毫無違和地將這些既當代又古典的元素調和在一起,扣人心弦,引誘讀者追蹤故事的布局。
王定國藝高人膽大的將各種不同源流和旨趣的文學融冶一爐,既不誇示敘事技藝,也不煽動通俗性的感情,將嚴肅文學的命題柔性地走心給普通讀者。這些構成王定國小說的特色,不免也形成了某些限制。由於人物和情節簡單,憑藉的是利用吞吐有致的敘述節奏,緩慢堆疊和渲染出意境與氣氛後才揭曉隱藏的謎面。短篇的字數不夠營造氛圍,長篇的篇幅則略嫌故事不夠豐富。本質上的局限導致我認為目前王定國的中篇小說成績最優、長篇次之、短篇殿後。特別是已經熟悉作家文風的讀者,對於謎題的解碼多少有譜,閱讀上的新鮮感與驚喜感難免打了折扣。
如何將那麼多原屬衝突矛盾的文學元素調配得宜,本來就沒有現成的黃金比例。王定國重返文壇後的每本作品也看得出還在微調的嘗試。這本長篇新作維持作家一貫的文學特質,但是似乎有偏向社會議題探討的新趨勢。小說首尾的主線雖然圍繞情感關係中的收受與距離,中段關於法律的實踐與倫理或許才是貫穿全書的命題。只不過,司法如此龐大的體系,是否能用兩性關係中採用的悲劇英雄式的救贖換取社會正義,有待讀者自行判斷。從個人性到社會性的成分調整,或許是已經寫出固定文風的小說家的必要試作。畢竟,曾經叫好叫座的黑莓機就因為維持完美現狀而痛失江山。然而為變而變,有可能會落得如微軟系統硬要改版win8而遭致眾人抵制的悲慘下場。最快樂的結局莫過於iphone,一開始就以功能與美感傲視群倫,接下來即使只有變大變小變顏色,忠誠的果粉都買單。王定國未來的變與不變,將是有趣的文學觀察。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特聘教授兼所長)
後記
這本書雖然已來到了後記,故事裡隱密的部分其實沒有說完。
柳律師另外一面的內在,比如他真正的思維、情感以及情感世界裡的信仰與傷痛,我在寫作中並沒有刻意表達,除了以誇張又詼諧的言行來深藏他的憤怒,寫到終章時我還沒想好是否應該寬容,別讓他走入自己的牢房又關進了法律的監獄。
文琦自然也有她黑暗的內心,那種唯有女性才懂的巨大撕裂,除非不想活下去,否則她每天每夜受到的折磨幾乎比海深沉。寫作時原本應該另闢一個內心世界讓她自己說話,然而最後我還是把她可以對外傳遞的機會捨棄了。
讀者因此看到的幾乎就是人物表象的存在,他們原本可以袒露的聲音全都交由小說裡的「我」負責辨識和傾聽,藉由一路的摸索、看見、震驚和體會,把他們的苦難連結在自己身上而成為共同的命運。
小說裡的「我」雖不是我,但這幾年來我卻又經常扮演著「我」的化身,終歸就是一種極為單純的執念,想要藉由安靜的文字所能產生的療癒來探顧他人的生命,彷彿唯有這樣才能啟示我持續書寫的意義,其他任何飛簷走壁的文字技藝只不過是另一種說書人的本質,這在我的文學認知上一直是個難以靠近的距離。
我曾說過的一句話至今仍然是有效的:「我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自然也不喜歡以說故事的形式來成為一個小說家。」證諸前面幾本書的實踐,我還發現自己的習慣現象已愈來愈明顯,有時僅僅為著一個忽然來到的懸念就能馬上動筆,這時往往還沒有一個明顯的故事架構等著我,直到寫作中途無以為繼時,我才自覺到這已不只是純粹的寫作,還隱含著一股想和自己說說話的動機,用獨自一人的腳印走進故事,然後在夜深人靜時傾聽著這些屬於自己的聲音。
只有我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在這麼黯淡的文學氛圍裡,我並不認為自己的寫作多麼虔誠,反而只是因為被一種莫名的純真所帶領,明知還不能寫出自己最想要的,卻還是會在落筆那一瞬間堅信著自己的美好,倘若文學這條路上沒有這樣的傻念,我不知道還有什麼難走的路可以如此激盪一個人的心靈。
寫作,這無用的寫作,幾年來就是這麼耐人尋味地折磨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