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節錄)
要不要試著抱抱看,這就是人生喔
我用ipad air2讀《缺口》的書稿,讀完最後一個字,就去叫太太起床,因為是週末有餘裕的時間,可以用Peugeot牌磨豆機手磨豆子,用鑄鐵壺燒開水煮咖啡,另外做日式早餐:烤鹽漬鮭魚、醬菜、中華風炒野菜、半熟蛋、味噌豆腐湯和白飯,吃完之後就去菜市場買菜,一邊想著晚餐要煮什麼一邊逛,稍微花點心思挑選,為了一把太貴的蔥(這時候一小把要四十元),還多走了兩攤菜攤。而且因為牛番茄總算降價到可接受範圍(之前三顆要一百五十元),所以多買了一顆,決定要做義式燴小卷當主菜,不久,天色有些暗,烏雲密布,可以感覺到快下雨了,我們倉促買完豆腐和老薑,又不得不去超市買啤酒和蛋,再快快趕回家,想說晚餐會煮豐盛一些,中午隨便吃吃就好,於是很簡單地煮了泡麵加蛋和蔥花,吃完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我上網看臉書,一位朋友身心俱疲地離開做了三年半的工作,一位朋友離婚,一對好友的孩子遇到不近人情的老師,一位朋友跟男友分手後愛上一位非洲人,而大部分頁面仍然激烈吵著白話文與文言文的話題,不過這件事既沒有人來問我的意見,也沒有人來找我連署,太太說:「因為你的意見不重要啊。」我想也是,結果雨一直沒有落下,我因為中午過後便開始猛喝金賓威士忌highball,有些昏昏欲睡,於是跑去躺在床上,可是頭有些痛睡不著,腦子裡有種鈍重感,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開始生悶氣,覺得一定是誰惹火了我,從太太懷疑到同事,但仔細想想並沒有,這一瞬間,我才發現這鈍重感來自《缺口》,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像明玉這樣寫,我以前是伊塔羅‧卡爾維諾《寫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的腦粉,一直覺得輕盈的小說要比鈍重的小說要好,但明玉卻非得這樣惹惱人不可,她的男人女人全活在自己俗爛的家庭與心情裡,怎麼也無法擺脫那一點一滴地,就像把整個天空的烏雲全部收攏在一起,又故意不下雨一般的鈍重,在他們的世界裡,什麼文言文和白語文的爭議一點也不重要,人生要應付的外遇、惡婆婆、壞媳婦、媽寶老公、賤女人、負心漢、死小孩、恐龍家長、混蛋老師、爛草莓、白痴上司、無恥下屬、愚蠢媽媽、無良爸爸那麼多,怎麼可能去關心什麼文言文和白話文的論戰?這論戰可能幾個月或幾年來一次,但人生活在屎坑裡是每天,別誤會了,我這樣說不是針對《缺口》裡的角色,我說的是在座的各位都活在屎坑(好吧,這是《破壞之王》的哏),這不是撒撒義式香料或加點味噌就會有所改變的人生,明玉的《缺口》非得把沉甸甸的,令人呼吸不過來的什麼搬到讀者面前,逼著所有人:「要不要試著抱抱看,這就是人生喔。」這讓我覺得很傷心,如果可能的話,我也不希望自己是這樣的人啊,然後我就從床上爬起來,去準備晚餐了。
王聰威(小說家)
推薦序(節錄)
近距離徬徨
凌明玉在演講場合上,也許面臨提問:「怎麼找寫作靈感呀……」很可能明玉如此回答:「生活是一本大書,要寫什麼、表達什麼,找生活就對了。」
有「大哉問」,便有「大哉答」;要把「生活」梳理為文字,放進散文、小說或新詩、戲劇等容器,都像告訴一個盲人:「跟著北極星走,就能走出森林了。」明玉的《缺口》可做為一個示範,以後再逢此問,只要揚揚手中書就成了。
……
明玉短篇小說集《看人臉色》,有個隱晦的主題是「父親」。他,常常不在,於義務與責任,當然空白。《缺口》長篇,父親在,但也不在。他留給子嗣基因跟生命,一種無法對抗的存在;也用他的離家、逃避等「不在」,給予孩子負面影響。父親的「在」與「不在」,統統都是「在」的。
明玉機巧地安排宛真與善美這對姊妹,在一個崩壞之下,她們的人生出路。姊姊宛真懷抱家的美夢,很快與林家豪結婚。都說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家族的接軌,公公早逝、婆婆擁有大量資產,資助兒子購屋、開出版社,待孩子大方而溫暖,是宛真無法想像的。結婚者,婆婆多了一個女兒,還是失去兒子?「結」,有著「聯合」、「同盟」等意思了,它該是命運共同體的擴大,但婆媳、夫妻之間,常因「結」而「散」了。
一開始,家豪需索宛真肉體,到後來除非排卵期、為了傳承香火,碰也不碰她了。閱讀時,我們很容易接受主述者,然後關懷、同情,但莫忘了林家豪曾指著宛真,控訴般地說,「你好可怕啊」。一個崩壞,兩個對象,他們是婆媳、他們是夫妻。我們很容易被明玉牽引,同情宛真、鞭笞家豪,明玉也給我們線索:被父母拋棄的宛真,做著無辜表情就能吸引異性,她與家豪離婚,反倒受孕成功,這是一個巧妙伏筆。俗說「冤冤相報」,宛真能為她的孩子開鑿新人生,還是她與家豪再度變成有了缺口的杯子,他們的遺憾流下來、他們的怨念再度積累,而為惡水,這一來,便沒有人能逃出報信,人人都在餓鬼道了。
善美選擇不婚,冷言嘲諷姊姊,數說林家豪種種惡劣,可依然無法阻攔姊姊奔向她的幸福之道。在善美的主述線索上,父親難得在家時,卻深抱著她,下體朝女兒凸起。這樣的父親,便時刻陪「在」善美的成長路以及愛情旅途。善美是個「髒女孩」,再髒一點又何妨?善美愛著男友高原,但那個字,不輕易說,因為她的家庭,沒教會她那一個字。善美跟宛真都失去「愛」的能力。宛真一頭栽進婚姻,質疑性就是愛嗎?宛真對待「性」便「隨性」了,性不是愛,但是性是什麼、愛又是什麼輪廓?
什麼能夠修補杯子的缺口,我以為是「愛」,小說終篇,母女三人的對話很可以當作「和解」,「讓我們一起,把這該死的,該補而未補的缺口,好好填實了」。
這是我讀到的《缺口》,沒有懸疑殺人劇情、不覬覦婆婆財產而使壞,宛真跟善美是小說主角,也是生活的主角,婆媳關係緊張、焦慮生不出孩子、夫妻月所得不足五萬,有了親密關係,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親密愛人;跟許多人一樣,喝豆漿、配饅頭,吃快炒、喝啤酒。明玉採取近拍,卓蘭老家的水果園、才藝班孩子胡鬧和班主任嘴臉、在銀行櫃檯辦理款項事宜的老北北……生活日常,經常攤做現實的證據,它們面貌寧靜,生老病死、愛以及不愛,以及更大的破壞,都是風暴,但都假裝平靜,並且消音一般,漸次地,敲了一桿、扎了一針,再伺機抽換底牌。
徬徨者,是踩著碎步來的,它的不慌不忙,是為了構造更深的徬徨,當一個警覺時,這一頭、那一頭,都一起動了,如那越流越深的水;它們的惡,最早也不過只是一個缺口。
吳鈞堯(作家)
推薦序(節錄)
愛,為了自己而存在
《缺口》是一本百分之百的女性小說,為何特別說「百分之百」,就是因為凌明玉寫活了當代臺灣女性的幾種典型,從胼手胝足、為了孩子任勞任怨的母親,到個性迥然不同的兩姊妹:姊姊宛真是躲進婚姻的保護傘下,渴望擁有一個美好的家庭;妹妹善美則是選擇談戀愛但不結婚,過著自由自主的單身生活。母親、姊姊、妹妹,三個女人撐起了這本長篇小說,她們的命運和性格看似各異,但其實內心追根究柢,都在尋覓一份永恆的愛和家庭。
但什麼是「愛」呢?這世上有永不變質的愛情嗎?而我們又要如何定義「家庭」對一個女人的意義?那是心靈的歸宿?還是一副沉重的枷鎖?凌明玉在《缺口》中透過三個女人的故事,拋出了這些只要身為當代女性,都無時無刻不在捫心自問的課題。就像宛真在丈夫外遇出軌,婚姻破碎之後,她不禁疑惑地問自己:「真正的愛到底是什麼?」女人一切苦苦的堅持又為了什麼?是如同她母親所說的「為了孩子」嗎?但這一切以愛為名的舉動,「為了孩子而賠上人生」又是否值得呢?
「爭吵、背叛、離家出走,都是因為太愛了,愛讓他們以為自己都是對的,都是為了孩子為了家。」然後《缺口》中寫下了這樣的一句話:「愛一個人必須是全部的犧牲。」讀到這裡,很難不令人為之動容。原來愛的發生,是來自於心甘情願的受苦。如果不是因為有暗影的存在,就無法襯托光明的可貴,於是在小說的結尾,離婚恢復單身的宛真選擇生下孩子,獨自承擔起這份為人母的責任,也彷彿再次複製了母親當年的命運,然而這才是愛的力量的根源,生命終極的真、善,與美。
所以凌明玉寫《缺口》,雖然筆法和路數走的是傳統寫實,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也平常平凡一如你我,但事實上,觀念卻是極為顛覆和大膽。她不動聲色地一路寫下來,寫男性愛情是如何的脆弱不堪,寫家庭生活又是如何地陳腐乏味,寫經濟現實又是如何地瑣碎,就像是一張織得過於細密的羅網,把所有的女人都困在其中,掐死窒息。這些我們每天都在親身經歷著的日常生活,一旦化為黑色鉛字呈現在紙端,竟是如此恐怖到讓人不忍卒睹,而這就是一切女人所追求的愛情美夢嗎?
《缺口》戳破了公主與王子愛情童話的假象,當一切回歸到俗世之中時,不僅面目全非,而且不但婚姻是一樁不可靠的謊言,就連堅持單身不婚的愛情,也不過是一份自我安慰的幻想罷了,到頭來,皆是落入空無和虛妄。凌明玉彷彿是要以此點醒所有的女人,生命的答案其實不假外求,不在其他男人,更不在金錢財產,而是就在自己的身上。
也因此《缺口》花了大量的篇幅去鋪陳兩姊妹:宛真和善美的童年,兩人的性格雖然不同,但成長的創傷與經驗卻是一致,也都在日後的婚姻與愛情之中不斷地發酵,產生出新的意義來。這也迫使兩姊妹必須時時去回視自己,審問自己,而如此一來,婚姻與愛情竟不是她們追尋的終點了,那只是一段過程而已,只有在經歷了這個過程之後,她們才能夠更加地了解自己。
原來紛紛擾擾的愛情與爭執,到了最後,不是走入另外一個男人的心,而是走入自己。
我以為這才是《缺口》這本小說最具有啟發性的所在。於是到了小說結尾,原本在夫家傳宗接代的壓力下,一直苦於不孕的宛真,居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內有了一個新的生命,而這生命的存在,不是為了任何婚姻,更不是為了延續父系的姓氏,而就只是單純為了生命本身所帶來的愉悅快樂,以及滿滿的希望而已。
至此凌明玉寫出了一則當代母系社會的寓言,在那裡,男性體制已然崩壞瓦解,而從外婆、母親到孩子的三代女人,形成了一個圓滿的生命循環週期,即使是世界末日地老天荒,但在海角,在天涯,在斷井頹垣裡,她們依舊怡然自得地活了下去。
郝譽翔(臺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
後記
缺的剎那
終於來到了《缺口》尾聲。
§
捻起這本小說的線頭是開始讀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系列短篇,瑣碎日常,關於家與家人的事,正如孟若所說,「我希望用古老的方法來說故事──就是某個人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希望發生的事情,能夠隨著不少阻礙、轉折與詭譎而展現出來,我希望讀者覺得有些東西令人驚訝:不是『發生的事情』,而是一切發生的方式……」
一切發生的方式。尋常的一句話,卻道出小說取自生活的簡單道理。不需要眼花撩亂的繁複技巧,不需要艱澀文字,就只是寫出一個破碎家庭是如何影響一對姊妹的成長。
以女性視角為主的《缺口》,男性都選擇離家遠走,像《玩偶之家》的娜拉,缺乏溝通和信任的夫妻,可能就是糾結於婆媽相處的小事或是夫妻床事。男人們深信離家出走的自己方能收復失去的天空,人夫與人父的責任,是副枷鎖,他們選擇不背負,誰都攔不住。
男性成為敘述視角缺席的一方,留在家的女性,從不知所以被棄,到之所以被棄,女性的堅強並非作者所賦予,而是不得不,那就是她的人生,非如此不可。
殘破,不足,不完整,千塊拼圖少一片,礙眼的感覺,揮之不去。
缺了什麼……具象的可以騙,拿個近似的東西搪塞,抽象的,怎樣都難以呼攏,雙目雪亮心知肚明知曉,失去的瞬間,就像《說文解字》所云,器破也,一切全都碎了。
這是一本讓人讀了不好受的小說,似是少女彷如女人的仰望,她或她,始終被留在被遺棄的時間,誰也說不清楚究竟缺乏什麼,才會長成目前這樣冷漠無情也無法同理他人的人。
這就是她們的缺。
完成初稿後這三年,我試著將這對姊妹被棄的時間,一塊塊拼湊回來。姊姊其實不曾孤立無援,血脈相連的妹妹始終陪在身邊,她們是蝸牛角上的觸氏與蠻氏,在一個家無法比較誰最慘,分開後卻注視著對方的缺乏,那一瞬,終於懂得了愛。
夏卡爾曾說:「對於那些心中有愛的人來說,每一件事物總是清澈無比;對於那些尚未發現愛的人,我們能說些什麼呢?」
我總認為女性面對生命變故的韌性,不是宿命或油麻菜籽命;幸或不幸,留守一個家,不是為了等待男性迷途知返,而是這個性別特有的溫柔與堅毅。家彷彿是子宮,連結臍帶輸送著養分,一直在那裡等著修復她們,再次完整女性的身分。
§
事實上,我也有缺的剎那。
不在場的父親,早有另一個家庭,缺席我成長過程三分之二的時間。一直以來,我沒有更多線索去對應他不在的時光,即使他經常希望我親近他,用他想要的方式。經常一通電話打來就是指責女兒不孝,但是在兒女成長史缺席的父親,想要追索自己曾經存在的理由多麼可笑,遑論一開始他就放棄的家庭,以及愛,怎麼可能在多年後,毫髮無傷。
現在年紀漸長,我慢慢能體會一對不再相愛的伴侶,何苦糾纏,不如好聚好散,各自海闊天空。
或許,這樣的缺,使成長有了遺憾,卻是滋養我寫作的養分。不過,如果可以與他人交換,我寧可不要經歷這樣的缺。寫完這本小說,關於遺棄命題,也該畫下句號。從下一本小說嶄新出發。
§
寫小說,像隱藏在日常平凡無奇事物的背景,躲在陰影裡幽微的什麼,可能是人生無解的時刻,或是沉澱在記憶裡被攪動的塵埃,既然看見了,我就想試著說說看。
這幾年來,寫長篇讓我養成規律創作的習慣,寫小說是自己最愛的事,長篇和短篇小說對我而言,最大的差異是長篇像走入沒有盡頭的隧道,短篇則是有光在遠方指路。
儘管《缺口》彷彿是缺乏母愛又先天不足的孩子,這孩子不好調教,長得歪斜又愛喃喃自語,管教過程,經常忍不住對自己發脾氣。我常濫情又芭樂的補償她,她有時接納有時鄙夷,我逐漸懂得長成長篇的孩子必有她珍貴質地,那不是能用短篇手法管束的未來。說也奇怪,當我退到和她一樣的位置,忽然像是滑溜的拉鍊,每個小齒孔都彼此緊密咬合了。
這是我第一本長篇小說,也是五年前就讀國北教語創系碩士班的畢業創作。今年才密集進入書寫和修改,刪去兩萬字又重新架構支線,相較當時粗疏而不成熟的模樣,於今已然改換面貌。在此仍然非常感謝碩班的張春榮老師耐心等待迷宮裡旋轉跳躍的我,給予後學諸多鼓勵。而為《缺口》撰序的三位小說家,郝譽翔老師,聰威、鈞堯,在臺灣的小說地圖上,您們都是我仰望的高山。
另外,我想特別致謝金倫總編,三年前回到小說路上,初初架構長篇時常傳訊加油打氣,沒有他慧眼獨具與堅持,《缺口》仍在黑暗摸索無法成形。一校後修改甚多的稿件,星星點點瑣事也勞煩執編逸華了。而我的三位試讀者L、Y、C,我終日焦慮與碎念,您們無比的容忍是這本小說背後支撐的力量。
§
從二○一三年至今,一直處於被小說創作包圍的日子,相較過去不寫小說的十幾年,像是豢養在心中的小女孩,終於長成少女,她說她還是想寫,和當時我的少女時代一樣,迷戀於說故事。行至中年的我,決定讓那個愛寫小說的少女,從時間的背後,從缺的剎那,跳過去,並且支持她繼續寫下去。
身為一個沒有姊姊亦無妹妹的人,在這本長篇面前,我明白自己只是小學生,努力學著指認文字解釋人生,對於人性與善惡,所知太少,唯有想像,可以彌補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