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人的一生就像一座歧路花園
作家 果子離
本想用「說書人」一詞為張玉芸定位,卻擔心讓讀者產生錯誤期待,以為她所說的故事像傳統說書那樣,峰迴路轉,高潮迭起。但其實不然。她採取俯瞰角度,以散文語調,閒話家常般,娓娓訴說一個人,以及與其相關的好幾個人的故事。有主線,有副線,合音似的唱出一首生命樂曲。在俯瞰之下,天大地大的事,經她用平穩、平淡、平實口吻敘說,如同一部特寫鏡頭、慢動作都沒有的藝術電影。
但無疑的,張玉芸是個說故事的人。儘管每一篇小說都有豐富的故事元素,然而她捨棄崎嶇多折的情節敘述與高妙的敘事技法,緩緩的,輕輕的,講述人的一生,講人生的微妙、生命的百般滋味。故事的主軸,卻很難一下子從標題或前面幾段猜到。
這是因為張玉芸的小說(向田邦子的散文也有類似特色),常見開頭幾段描述幾個人物,以為要寫他們的故事,不料之後隨勢流轉,焦點慢慢移動,後來才轉到最主要的人物或主題。讀者閱讀之初不知故事走向會彎到哪裡。這不就像我們的生命形態嗎?不知在什麼地方會有岔口,不知最終轉向何方?每個人的人生都轉過好幾道彎,多年後回顧,或感嘆或驚愕,想起從前的樣子,對比今日之樣貌,輒生滄海桑田之慨。
前述的寫作特色,在第一篇〈山裡的女孩〉就顯現。這篇以「黃蘭妹是我初執教鞭第一年的學生」起頭,但黃蘭妹遲遲未現身,登場的是校內三位老師,包括主述者本人。他們的任務是作為黃蘭妹的對照組。
敘述者江老師分發到偏遠的東台灣任教,並未抱怨,反而迷戀當地的風光與濃厚人情味。另一位美術老師與他意趣相投,個性幽默開朗,偏愛自然景觀。 與他們相對的是一位地理老師,鬱鬱寡歡,夫妻不睦,終以自殺離世。
黃蘭妹感受不到好山好水的迷人,她厭惡貧窮,鄙棄現實環境,內心存有負面因子。(她說:「是的,這裡很美,這裡有山有海看似自由美好,但是對我而言,這裡是監獄,哪裡也去不了。」)但她畢竟年輕,有未來,長大後從社會底層爬出來,成為外形光鮮的政治人物。
張玉芸的小說最微妙的是焦點轉移,看似隨意,其實有心。〈熟睡的嬰兒〉是最好的例子。故事開始於敘述者在火車月台閱讀紀伯侖的《先知》,並引用其中詩句。這部分的描繪似乎不起作用,實則是以「你的孩子並不是你的」等句意來表達威權統治的不滿,隨後便轉入這方面的主題探討。
《山裡的女孩》寫的是生命故事,淺顯易懂,讀後易有共鳴,每位讀者都可以在書裡找到一組或一些關鍵字,來看待生命的遇合流離。例如,選擇,便是小說集裡常處理的題材。人生既有歧路,便須選擇,多篇作品裡人物都在選擇之後,走向不同的人生,不論當下頓悟,立地重生,或多慮猶疑,終於決定,都是選擇。每個抉擇,每個決定,人生都為之改變。如〈艾妮塔〉,選擇任何一段感情,也就選擇了往後的人生;如〈鐵飯碗〉,選擇得過且過一如同事於官僚文化之下苟活,或按照自己心志,不顧同僚眼光,做自己該做的,這些都要選擇。
但每一分選擇,都有心理因素,都有特殊背景,外人無由瞭解。張玉芸寫下這些生涯轉折,也解釋了選擇的理由,是那麼的順其自然,即使冒險,或不智,都是當時心境所發。
人的一生就像走進一座歧路花園,走著走著,有時困在裡頭,走不出去,看不分明,有時忽然脫困,豁然開朗。有人山重水盡,有人柳岸花明,其奧妙難以盡傳。張玉芸以簡單筆調敘述複雜人生,舉重若輕,也許是其寫作風格,也可能與豐富的生涯經歷閱歷有關。然而,磨劍十年,劍才揮出,這本小說寫了十年,其辛苦,其背後所蘊藏的心事,大概也與小說一樣精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