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直面逼視「存在」的虛無,應該是某一類的少數人無可避免的生命課題,不因柴米油鹽而忽略,拒絕名利權位的遮蔽,袒露在空幻的本質中,碰觸不到具體的邊界,也就注定要為此而嘔心苦思,以求破迷解悟,尋得此心的安頓。
至於虛無的根由,既來自浮世的顛倒、人間的錯謬,更源於生命無常的本質。此身何歸,樂園安在?雖說萬法唯心,樂園不假外求,但「心」又是什麼?一念可以涵攝大千,卻又能夠墮入地獄,動盪起伏、造次顛沛之際,總難免在煎熬翻擾中輪廓不清,遑論那無盡的虛空,更是失重懸宕的恐怖。所為何來之悲,在所難釋。
二十年前,我選擇透過對古人的探索間接尋求答案,發現哲人的叩問、凡夫的茫惑,既是代代不息的永恆之謎,敏感多情的詩人更難以豁免,每一位風姿獨具的大唐詩人都提供了專屬的闡釋。只是,即使穎慧非凡者證得了若干解悟,仍然不脫牽絆,與笨重的人間世藕斷絲連。情與悟,空與有,畢竟離合辯證。
例如莊子雖有鼓盆而歌之超脫,無用之為大用之逍遙,穿天入地、收放自如,在齊物的境界裡消融了時間與空間的範疇,也泯除了人我與物我的界限,但何嘗真能一無「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的悲憫?翱翔於九萬里天際的大鵬鳥一掃萬千窒礙、無限茫昧的空闊,卻終究不曾一無反顧地縱身飛去,反而再三回望人間、駐足俗世,頻頻回顧塵土的匍匐顛躓,欲飛還休,願捨猶存,點滴言說凌空飄落,讓地心引力凝結成撲朔奧妙的寓言、重言、卮言,莫非都根植於一念之仁,又何曾稍減於鞠躬盡瘁的大雅君子?
「我的翅膀可以在高空中飛翔,也可以落在大地上保護我的子女」,說的是巴斯特納克(Boris Leonidovic Pasternak, 1890-1960)筆下的齊瓦哥醫生,也是李白、王維與杜甫。若說李白展現的是大鵬衝天、直奔蒼冥的磅礡激昂,即使墜落都不失壯烈震撼,杜甫則是情願斂羽低首,為護衛眾生不惜放棄高飛,甚至讓一雙巨翼因為負擔過重而千瘡百孔。而深水靜流的王維,在毫無煙火氣的淡泊中,實內蘊著「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的苦痛,其曲折椎心毫不亞於「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的李商隱,又豈能因凡眼難見而錯評為「無情」?習慣於強度、彩度的心眼,愛尚繽紛炫麗的感性本能,本就難以洞澈那來自深度、廣度的沉靜與宏大,於是池塘漣漪勝過於風平浪靜,七色彩虹凌駕於純白日光,雍容優雅的盛唐風光也就淪為俗豔甜膩的廣告圖像了。
至於折翼、無翅者,或者無奈地困守煙塵,或者憤激地走向偏鋒,既有前進無路的絕望枯槁,亦釀造了世紀末的華麗。中晚唐的時代氛圍展演出末日景觀,星辰跌落到泥濘裡,春花結出死亡的果實,夕陽為黑暗鑲上金邊,萬神殿滴下快樂的眼淚,變調的樂園折射了病態的嫣紅,細看則是鏽跡斑斑。聰慧悲觀的感傷詩人固執地只凝視殘破的天堂,因為一粒沙而視線模糊,費力捕捉錯綜陸離的返照迴光。
人間沒有樂園。人間也處處是樂園。一朵花裡可以存在天堂,一粒沙中可以映現世界,那既是花與沙的本質,卻更是觀花人、摩沙者的投影。英國詩人佛雷迪克‧朗布里奇(Frederick Langbridge, 1849-1922)於〈不滅之詩〉中說:
兩個囚犯從同一個鐵窗向外眺望,一個看到的是泥濘,一個看到的是星辰。
歸根究柢,要看到泥濘還是星辰,都是自己的選擇。倘若能兼容泥濘與星辰的同時俱在,並且不因星光閃爍而暈眩,也期待著泥濘可能會長出花朵,那麼飛翔與蟄伏、仰望與俯視,都可以十分充盈美好。
只不過,有了這般的答案並不等於就此釋然。生命走過,步履維艱、困思瀝血的軌跡隱約在目,在雪泥鴻爪之間探測生命的過往,那震顫動盪呼之欲出,卻總是如蒙紗、似隔膜,終究還是得重蹈覆轍、親歷冷暖,才能從「知道」到「體悟」,而這時,也到了「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無言境界。於是,這本二十年前的舊作,仍然見證著同樣的叩問與求索,沒有過時。原來文學研究的價值,並不只是提出學術上的創見,留給象牙塔裏的同行參考,更是對生命給予前所未有的體證,讓人重新觀看、重新理解,而古人、今人也就在歷史中重新聯結,千里嬋娟,共看明月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