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致知在格物
大學之道,中庸之道,所言皆是君子修身之道,其義則是法天道之至誠以化成天下。
《大學》與《中庸》原是《禮記》中的兩篇經文,後來各獨立成書,相傳《大學》是由曾子所著,《中庸》作者則是曾子弟子、也是孔子之孫子思。姑且不論傳言是否為真,而僅就二經為文風格觀之,則可以看出兩作者有著截然不同之個性。
大學為文乃條理分明,次序嚴謹,不僅經與傳對應清楚,其論述說理,各章節、段落也是前後呼應、環環相扣,可看出作者一絲不苟之個性。相對的,中庸之為文則是灑脫奔放,各章雖像是各自錯落、各述其義,但在看似不相貫串的各章節,卻非散亂不節,而是能別出機杼般巧妙形成一恢宏格局,所以也可看出作者才氣縱橫、不拘一格的一面。
《大學》內容可分成經一章、傳十章,其書主旨在於「大學之道」一義,經文與各章傳文則以「大學之道」為主軸,再一層層衍繹其義。經文解釋何謂「大學之道」?曰:「在明明德,在親明,在止於至善。」
至於何謂「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傳統註解咸認為這「三綱領」,可以繼續衍繹成具有連貫義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八條目。
然而,其實這「八條目」並非上下相承的八個連續次第,而是致知與格物自成一義,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六次第另成一要義。所謂「致知」與「格物」者,致知在格物也,意思是君子之明明德而「致知」,是為了將以其誠正之至德而「格物天下」,成為萬民效法之典範。
《大學》不僅經文有相對應之傳文,在各章傳文中也存在傳文中的「傳文」,用以解釋傳文本身之文義,例如〈釋治國平天下〉章就用了六段「傳文」解釋何謂「絜矩之道」。條理清晰、次序對應嚴謹是《大學》為文之特色,但觀現今《禮記》所傳《大學》版本,其傳文章節次序似又非如此。
例如,位列首章的〈釋誠意〉,首句言「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與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諸章,言「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若依據行文語氣,以及對照經文順序,可明顯看出彼此是應該連貫的,但其間卻隔了〈釋明明德〉、〈釋新民〉、〈釋止於至善〉、〈釋本末〉等多章。所以,對於傳文章節的排序,應把〈釋誠意〉移至〈釋本末〉與〈釋正心修身〉這兩章之間才是恰當。
一旦將〈釋誠意〉移後,則原接在〈釋誠意〉傳文之後《詩經》〈衛風.淇澳篇〉與〈周頌.烈文篇〉這兩段詩句及其衍繹,也就可以被看出其意涵是用來詮釋經文的「大學之道」。所以,本書在傳文的定義畫分上有別於傳統註解,認為傳文應該存在〈釋大學之道〉這一章。
亦即,若對應至經文,則《大學》十篇傳文應依序為〈釋大學之道〉、〈釋明明德〉、〈釋新民〉、〈釋止於至善〉、〈釋本末〉、〈釋誠意〉、〈釋正心修身〉、〈釋修身齊家〉、〈釋齊家治國〉、〈釋治國平天下〉。
關於《中庸》這部經,相傳是其作者子思,有「述聖」之稱,述有傳承之意思,若綜觀《中庸》全書各章之義,可看出此經在儒門傳承上的確占有重要地位。先談《中庸》與《大學》之關連,例如《大學》言欲治天下國家須以君子知修身明明德為本,然而並未解釋什麼是「自性明德」?
對此,《中庸》於首章開宗明義就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意思是人之有自性明德,乃天命所生;循著人之「性」,可與道相通。第二十一章亦云:「自誠明,謂之性。」指人之自性本來面目乃誠而光明的。這兩處就清楚解釋了人皆有自性明德,且自性是誠而光明的,所以君子若知修身明明德而盡其性,即是君子之明道。
又例如,《大學》經文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其義在傳文中並無相關之解釋。對此,《中庸》第二十五章云:「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此章實可做為前述二句之傳文,因為句中的「成己,仁也」、「成物,知也」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乃同意涵。所謂「物格而後知至」,意思是君子做到既成己亦成物,已成仁民與愛物之功,即是君子之「知至」。
《中庸》還其他多處是與《大學》之意旨相關連的,例如在第二十章「哀公問政」就進一步解釋什麼是君子知修身之義?君子若修智、仁、勇三達德,即是知所以修身;而君子若修達德,未來將可順行於天下五達道。亦提到,治天下國家有九經等。此皆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大道之義相通。
《中庸》與《易經‧文言傳》也是關係緊密。〈文言傳〉為孔子所作《十翼》其中的一篇,是詮釋乾、坤二卦之傳文。同樣也是在第二十章「哀公問政」文中所提到的,君子如何修身進德之為學次第,即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其實就是衍繹自〈文言傳〉乾卦九二:「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所謂「君德」,是指君子經學、問、思、辨、行等諸次第而修身成德。君子若修身成德,未來才能成就治天下國家之上功。
《中庸》第二十四章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此章則是衍繹自〈文言傳〉坤卦初六:「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言上位領導者一人是否修至誠之道、一家是否能齊其家道,將會深深影響到一國之禍福治亂,所謂「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即是指此意思。
《中庸》也在看似平淡無奇的行文當中寓有春秋之筆法。例如,第十八章云:「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為何要講武王是「壹戎衣而有天下」?即只經過「一次戰爭」,就將紂王打敗,並取代商朝?是因為在強調武王的勇武過人嗎?
另云:「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為何文中要講這些士、大夫等禮節規範之瑣碎事?又為何強調只要是父母之喪,則不分天子或庶人、上下貴賤,皆「一」也?
其實,在這幾處、甚至是整個第十八章,都在看似平淡且無什緊要的行文當中,寓有極為深刻的微言大義,研讀時,勿輕易掠過而僅看表面文義而已。
本書解義《大學》與《中庸》,也多引《孟子》書解釋二經之義,例如,詮釋《大學》何謂「知止、定、靜、安、慮、得」與「平天下」等之義,詮釋《中庸》何謂「大孝」與「天下之五達道」等之義。孟子相傳是子思的再傳弟子,若傳言皆屬實並且依照《四書》各經之成書順序,從孔子到曾子,曾子傳子思,子思弟子再傳至孟子,其實若觀各經典中許多關連處之文義,的確可見到儒門道統相承之脈絡。
所以,讀諸聖賢之經典,應多運用「以經解經」之法,不但能得其事半功倍之效,諸多在原經典中被視為難以窺其奧義的經文,也往往可以從另一經典的解釋當中,獲得更深層的領悟。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余解義《大學》與《中庸》,有感斯言之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