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讀小令的詩集,讓人覺得生活是電鍋裡隔夜的飯菜,恆常潛伏著餿朽的危機,每次打開鍋蓋都像迎向末日。
《日子持續裸體》,書名看上去讓人擔心:持續裸體是不防備、一無所有?解放還是放棄?曠達抑或厭世?全書六十七首詩,全為短制,彷彿閱讀毫無負擔,因為負擔都寫在詩裡。小令寫詩的本領是輕盈,是從小規模狂想倏然將地獄帶到面前;輕和小對這個時代來說並非缺點,對寫作來說也不是,尤其這種輕和小是濃縮後的結果。詩人懷抱著鐵鏽和碎磚,但步伐像黑色小步舞曲。
第一首詩〈沒有人會來〉算是相當嚴肅的起始。時間輸送著人,像工廠裡各種規格的罐頭,「領班的口水是知識的精華,接得越多罐頭就越有份量」。夏宇以魚罐頭比喻婚姻,小鐵皮罐裡醬紅色深陷;石田徹也則以包裝方正雷同的人體、對著一整排重複背影注入同樣營養的畫面,比喻現代社會裡的罐頭產製邏輯。罐頭隱喻當代現實,文學藝術上的表現源源不絕,可以牽出一整師的罐頭大軍。倒是詩開頭說「我還在夢裡等待英雄」,結尾則「直到出貨前,我都在等待英雄」--指的是摧毀工廠、中斷輸送帶的英雄?如今摩羅詩人還能當此重任嗎?
不過,我認為寫情感日常的詩更能見到小令靈光乍迸。〈謝謝〉寫分手,已成過去式的愛人照舊坐在那裏,「你不說話坐在花瓣上╱發出的笑聲只有拇指大」,那麼可愛,拘謹,疏遠。〈只有你可以〉銘記心動言語,「那句話像在清晨紗窗上╱勾著的一根羽毛」,輕盈之物,更有搔擾意志的能力,讓「我在清晨的窗邊╱反覆翻飛」,語言與心,羽毛與人,在情感震盪裡融合為一。
死亡陰影無所不在,整部詩集都能反覆讀到對死亡的複寫。〈盆栽人〉「耐心砌好整齊的身體封住根部」且讓「水泥自己去乾」,砌牆人砌住的不都是自己的恐懼?那裏頭是不是埋著一隻黑貓?〈復活〉寫三個朋友的聚與散,「十多年後也只是想起╱沒有人從中復活」,原來是亡靈的記憶。我總以為最絕望是〈談談〉,直接了當,「不是繩子斷╱就是脖子斷」,任何一種逃亡路線都比不上繩子來得清楚漂亮,因為「還在身體裡」所以逃不了;有這樣的身體,所以受制於這樣的命運,「女孩走了╱新人立刻遞補上來╱摸摸我的脖子」,不合常模的愛欲既是繩子,也是脖子。
小令還特別能寫時間如何作用於人。比如〈雨一直說我一直動〉:
在屋子裡踱步。雨說了很多,說了很久。
我成了它的鐘會走會凍會長垢。
雨代表了一種綿長凝固、去時間化的狀態,反而人變成了雨的鐘,人身上才看到時間,通過人的狀態才能讀取雨的沖刷,那些存垢正是生命風化剝落的角質。還有〈囚徒〉結尾,寫得太好:
你站上跑步機,像八十八年的老凍頂,汗如孟婆湯澆淋。
那時你八歲,還不懂許願,還看不見鏡子,跑了幾十年也只跑進鏡子裡。
後面吹來的冷氣,都是死掉的風。
童年,不懂許願也看不見鏡子的年紀,換言之,即尚未意識到命運、尚未浮出不可能的渴望、尚未把自己當作物那樣審視,然而,長大似乎只是「跑進鏡子裡」,知道更多自我的可能與不可能,知道虛構與現實。如果能永遠保留記憶,細節都以同等強度貯存,也許十八歲也像八十八歲?老凍頂般的身心,和孟婆湯給予的舒緩,忘記啊是多麼讓人期待的事。死掉的風吹拂著,冷氣底下沒有新鮮事。
死亡是時間的中止,鏡子是空間的複製--而我們並沒有因此停下記憶,也沒有因此就能夠讓好事無限增加。
回到電鍋和飯菜來看,小令在詩集中寫了好幾次進食或食物,烹調與飲食仍是穩定關係(家園構成)的象徵。〈冬至落雨〉就寫熱湯圓,那些湯圓生機勃勃「像錦鯉要把自己擠出魚池」,你是芝麻,我是花生,--同在一鍋裡,可見是同命了,卻還得「各自咬破」(要寫血書嗎)來「一起過冬」,啊,難道這沸騰與擁擠,都將消散為寒夜裡的幻沫?就像「卡布的奶泡一樣大笑完後塌陷」(〈果醬與屑屑〉)。詩裡,小令一次又一次擺出即將灰敗的盛宴。
假如生活欺騙了我,罐頭是欺騙,鏡子是欺騙,愛情是欺騙,只有脖子和繩子真真切切提醒你活著是怎麼一回事。
◎楊佳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