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最近我們一些教育界的朋友,共同合作寫成了一本書,名之曰「師道」。我們撰寫的主要動機,就是想把中外許多足以爲人師表的聖哲和先進的生平事蹟與獨特風範,作一種扼要而平實的介紹,使目前正在學校服務的教師以及準備從事教育工作的青年,能夠見賢思齊。從這本書裏,對於「爲師之造」,獲得若干啓示。因爲我們覺得:這種具體的範例,當較空洞的說教,更易產生激勵的作用。
教師地位的重要,已爲舉世所公認。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各國無不力謀提高學校師資的水準。從前中等教育程度的師範學校畢業生即可充任小學教師,現在則已將小學教師的資格,逐漸提高到專科或大學以上的程度。不過教師資格的提高,並不能絕對保證教師服務精神的增進。而所謂「合格的」教師,也不一定即是「優良的」教師。因爲一個教師教學之能否成功,固然與其所具有的教材知識和教學方法有關;但更重要的,還在於他是否具有對學生的愛心與服務的熱誠。可惜今日世界各國的師資訓練機構,由於種種客觀條件的限制,大都只能使受教者獲得一些教學有關的知識與技能;至對教師應有的專業道德的陶冶,則甚難收到預期的效果。因此,今日世界各國學校教師的資格雖已普遍提高;然而一般教師服務的精神卻並未能隨其資格的提高而有顯著的增進。
凡對教育工作稍具經驗的人,大都承認要做一個優良的教師實在極不容易。古人常說:經師易得人師難求。如果嚴格講來,不僅人師難求,經師又何嘗易得?即令把所謂經師解釋爲偏重於傳授知識技能的教師,而知識技能的傳授依然需要付出很大的心力與時間。一個教師倘若在課前不肯對教材作充分的準備,授課時不能有效的運用教學的時間,課後又不願細心批閲學生的作業,則縱使這位教師每日按時教學,從不請假曠課,恐仍不能算是符合了所謂「經師」的條件,更不配稱爲「人師」了。因此,我常以爲:教育工作實在是一種「良心」工作,自己是不是一個負責盡職的教師,只有自己知道。而今日所謂教師專業精神的培養,主要的亦即在如何激發做教師者一種良心的自覺,使能自動自發地去做一個優良的教師。
無可諱言地,現在一般人甚至做教師者,大都把教育工作視爲一種普通的職業。如果把教育工作僅僅當作一種普通的職業,而與其他行業毫無不同,那自然無法完全消除功利主義的思想。試想做教師的人一旦充滿功利主義的思想,則教育界安得不逐漸變爲販賣知識的「學術市場」?所以我以爲要想消除功利主義的思想。樹立師道的尊嚴,則社會上一般人尤其我們教育工作者,必須眞正了解我們中華文化傳統中所謂「教育神聖」的意義。
何謂教育神聖?我想不妨把神聖兩個字分開來講。所謂「神」,可以說含有宗教的意味。普通稱神父、牧師、修女等爲擔任「神職」的人,而這班人無不抱有獻身的精神。他們犧牲個人的自由和享受,爲傳佈宗教教義,救人救世,摩頂放踵,在所不辭。古今中外這種宗教家的偉大事蹟,眞是不勝枚舉。就我個人在臺灣所親眼看到的,便有一位義大利籍的青年神父,二十年前遠自羅馬前來臺灣傳當他初到臺灣時,這裏的總主教因爲顧及語言文字和生活習慣的關係,原想派他在本省幾個大都市的教堂服務;但是這位年僅二十餘歲的外國神父,認爲傳教應該到最偏僻最困難的地區才有真正的意義,於是自行選定桃園新竹之間的一個山胞區域爲他的教區,從頭學習山地語言,和山胞共同生活。後來不到幾年的時間,靠他那種傳教的熱誠,居然感動山胞爲他建立一座小小的教堂,於是他的傳教工作,總算初步成功了。此外,我也看見有許多外國的神父、牧師、修女們,在花蓮,臺東兩縣荒僻的地區,開設醫院教堂,山胞醫病傳教,積年累月,樂而不倦。這不都是一般宗教家所表現的偉大的獻身精神嗎?
其次,談到所謂「聖」,自然是一個人的修養所達到的最高的境界,我想最好以我們中國儒家的「樂道」精神來說明。從儒家思想的一部代表著作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歷史上一個典型的教師──孔子的樂道精神。例如論語述而篇孔子自述說:「其爲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又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又在雍也篇讚揚顏回說:「賢哉囘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囘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再如里仁篇中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綜觀論語一書中提到樂字和這字的話特別多,孔子一生所以能「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可以說便是由於具有這種「樂道」的修養。因此,我認爲這「樂道」二字,乃是中國儒家理想中教師人格最具體的表現。而所謂「樂道」,亦即對於自己理想的實踐(即儒家所謂傳道、行道、殉道之意),從容自在,毫不勉強。一個做教師的人,應該重視教學過程中所獲得的心靈上的滿足,以教育天下英才爲人生一大樂事,不斤斤於物質的享受,不戀戀於世俗的浮華。這種心安理得的樂道精神,不就是我們中國古代聖賢所必須達到的修養境界嗎?
一個做教師的人,如果能夠確實了解教育神聖的眞義,具備宗教家的獻身精神和儒家的樂道精神我想不僅不會再把教育工作當作普通的職業,更不會認爲做教師是沒有出息的職業,而且他的人生觀也會根本改變了。所以我以爲談到學校師資問題,我們固然要注意改善教師的物質待遇,使能獲得一種安定的生活環境;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要使教師在觀念上,能自覺的具有這種「教育神聖」的認識。
我國自孔子以來儒家所建立的「師道」,可以說便是這種獻身精神與樂道精神的具體表現。而我們中華五千年文化之所以能歷久彌新,實與這種傳統的師道具有密切的關係。因爲數千年來政治上的朝代(政統)雖不斷更迭;但我們民族文化的一貫道統,卻賴歷代大師宿儒的薪火相傳得以綿延不絶今天我們大家所熟知的孟子、韓愈、朱熹及其他一些聖哲,他們最偉大的貢獻,也就是對中華文化完成了繼往開來的歷史使命。
至於西方歐美各國,如菲希特,如裴斯塔洛齊,如杜威,無論是講學上庠或施教鄉曲,亦莫不對其本國乃至舉世發生深遠的影響。由此足見一代大師的傳道授業,與人類文化的延續發展,具有何等密切的關係了。
昔王陽明有詩云:「起向高樓撞曉鐘,尚多昏睡正懵懵,縱令日暮醒猶得,不信人間耳盡聾。」目前世界人類的危機,不是物質的匱乏,而係精神的虛脫。在這舉世徬徨人心陷溺的時代,我們負有創造人類心靈的神聖任務的教師們,還不應效法前代聖哲弘道淑世的志節,起向高樓撞曉鐘嗎?
我們相信:只要中國傳統的師道存在一天,中華文化便會不斷地發榮滋長;只要世界上所有的教師們都能真正奉獻其愛心與熱誠,人類文化便會永遠放出燦爛的光芒!
民國六十一年八月於政大教育研究所